近50年前,校长卞仲耘死在了自己的学生——一群女孩子手上。她们是初中生,高中生。她们打死自己校长的武器,是带钉子的桌子腿椅子腿。
她们要校长命的理由是——革命,或者说,要表现自己的革命。她们用纤纤素手,实践了革命这一概念最原初的意义。
近50年后,卞仲耘当年的学生宋彬彬,尽管没有直接参与打人,但为自己当时制止不力,站出来向已经死去的校长道歉。而那些当年直接致校长于死地的女孩们,仍躲在时间的阴影中缄默着。
我猜想:宋彬彬道歉,或许意在唤起这些缄默者的良知。因为根据现有资料,对于校长之死,宋有间接责任,但无直接责任。最该道歉的,轮不到她。
其实,对"文革"研究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宋彬彬此番道歉,很大程度上是舆论压力的结果。近年来,要求宋彬彬道歉的声音始终不绝。因为天安门城楼上伟大领袖的接见,因为接见时伟大领袖"要武斗"的鼓励——也是授权,宋彬彬成为红卫兵大规模使用暴力的符号性人物。
事实上,天安门城楼上的接见,是宋彬彬在"文革"中的顶点,也是谢幕。此后她所属的保守红卫兵一派,即被铿锵的革命列车甩下,贴出了师大女附中第一张大字报的宋彬彬,从此成为逍遥派。因此不难理解,她的道歉何以迟来,而人们又何以从她的道歉中,读出了担当之余的不甘与不诚。
另外一个事实是,"文革"之后,法律曾经介入过卞仲耘之死案,以图实现正义。1979年,因污蔑卞仲耘有"作风问题"而推动了对卞的迫害升级的袁淑娥,被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以挟嫌报复罪逮捕。西城区检察院认为袁借"文化大革命"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已构成诽谤罪,但已过追诉时效,1981年3月14日发出"不起诉决定书"。1989年12月15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办公厅在答复一位全国人大代表所提建议时,认为"西城区人民检察院(80)西检审刑字第72号对袁某某不起诉的决定,应予维持"。
因校长之死被捕的还有一位女三中68届高中学生,叫刘××,她初中是女附中学生,因在打死校长的8·5那天现场施暴突出而被举报。刘××因此被"双开",后来也因同样原因被释放,恢复党籍军籍。
法律在实现正义的过程中一定感到了荒诞:当年直接施加暴力致校长于死地的,竟然是一群花样年华的女孩。在她们动手施暴的前两个月,党中央机关报已经发出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力授权。她们折磨、打死校长,不过是在践行革命这一最高律令。
革命激发出来的恶,纯粹而具有想象力。被打死之前的几天,卞仲耘被强迫打扫宿舍楼的厕所。有目击者看到,卞在洗墩布时,一个初二女生按着她的头,逼她喝脏水池里的水,当时,卞仲耘就已经站不稳了。
革命的庄严华兖下,也包裹着人性的血污。围殴卞仲耘时,有高年级学生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说别打人,别打人,女孩回头问:你们什么出身?阻止者一愣:我们出身好,怎能阻拦斗黑帮呢?于是不再说什么,只在旁边看着。不只是出身好的学生们参与了殴打校长的行动,一些出身不好而为了证明自己革命的学生,也参与了暴行。革命也有其魔鬼细节,身份与承认的政治,正是革命操弄人性的魔笛。
近年来,探讨极权体制下的个人责任成为显学,其中有一种声音,要求诉诸人性的良知良能,作为抵抗极权政治、不去作恶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样的理论风潮和要求,的确也催开了几粒忏悔的花朵,摇曳在贫乏的历史地平线上。
但是且慢。在施暴的女孩们面前,这种要求,会不会是一种过于高调的后见之明?试想一下,一个人,如果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被教过同情与怜悯这些价值,而是一直浸泡在斗争哲学中做顺服的工具,她的思想资源与道德资源空空如也,只有简单的革命信条和鲜明的敌我意识,这样的情况,恰如蚂蚁看不到第三度空间的存在,如何让她有超越的可能?而向她们索要忏悔与道歉,在我看来,也是表错了情。
站在今天的时空中,想见当年暴力现场中女孩们的身影,我没有义愤,只有迷惑和庆幸。迷惑的是,革命究竟怎样召唤出人性恶的一面,让这些昨天还与老师们天真嬉戏的孩子,转眼就视老师如寇仇,将其往死里殴打。庆幸的是,文革时,自己的年龄还足够小,没机会去趟革命政治这滩翻云覆雨的浑水,否则,在一个从精神到肉体、从摇篮到坟墓都被高度控制的环境里,能否保全自己的人性,不去作恶,委实不敢想象。
对于那些至今还保持缄默的施暴者,我没有失望,也不存期待。放眼人类历史,她们并不缺乏同盟军。人们都乐于表彰德国人的忏悔精神,其实,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神话。在纽伦堡审判之后,1963年12月有法兰克福审判,审判的是1945年间在奥斯维辛任职的纳粹党卫军成员中"一些十恶不赦之徒"。审判中,这些人中极少有认罪者,而在当时的德国国民中,也对这次审判表现出了十足的冷漠。
这些拒绝认罪者的心态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死了,通过被绞死和自杀而摆脱了自己的责任,却把他们这些"小人物们"留在困境之中。
汉娜·阿伦特对法兰克福审判中德国人的表现怀有深深的失望和鄙视。她写了长篇的评论《审判奥斯维辛》,但对于从理论上去驳倒这些顽固的德国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信心。在文章的结尾,她寄望于"真理的瞬间",在她看来,这些瞬间是"烛照这种堕落、邪恶困境的惟一途径"。而所谓"真理的瞬间",就是轶事,对此,她举例道,在奥斯维辛中,"有一个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孩子,他在棚屋的墙上用自己的血写道:'安德利斯·拉帕泡特——活到16岁'"。
诸如此类的轶事,写满了血肉之躯对短暂生命的留恋、热爱,以及脆弱。阿伦特相信,这些生命的呐喊,最终能让罪恶成为罪恶。
受汉娜·阿伦特"轶事"之说的启发,我用"女孩们的暴力"来表达对宋彬彬事件的看法。所期待的,不是少数当事人的悔罪,而是国家的一个道歉和承诺——为将生活沦为杀场、将花季女孩沦为凶手而向国民道歉,并永恒地承诺法治,承诺爱,承诺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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