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7日星期五

墙外楼: 王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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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盛宴
Dec 27th 2013, 14:42, by 墙外仙

再次见到老王,管理资产超过20亿了!我问他发财之道,老王说:这事儿不能细说,哥做了好几单银行理财产品。什么样的理财产品啊?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我做的是地方融资平台,地方政府融资成本10%,我抽1%,给银行1%,做一个8%收益率的理财产品卖给老百姓,他们还不抢疯了?

再次见到老王,是在北京一个业内投融资峰会上。老王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前几年他炒股失利的窘境。我接过老王递过来的名片,一看,某某基金合伙人。老王顺手还给我一本公司简介,初略看了一下,管理资产已经超过二十亿了!
以下内容记录的是我和老王的对白。(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老王,看样子发财了啊?炒股赚啦?
王:兄弟,还炒什么股!那是吊丝!实不相瞒,哥做了好几单银行理财产品。
我:几单理财产品加起来就超过二十亿?什么样的理财产品啊?
王: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我做的是地方融资平台,就是常称的政信合作类产品,对外面我们称固定收益信托呢。你想想看,一个地方政府融资,怎么着至少也是5个亿吧!随便做几单,这规模不就上去了?
我:那你怎么赚钱的?
王:我给当投资顾问呗。现在哪个地方政府不想搞GDP,哪个领导不想出政绩?修路、修桥、城镇化,没钱啥也干不成。你只要能帮他们搞定钱,收个中间费,理所应当吧。像我这样的,也收得不多,业内规矩1%。
我:1%?那20个亿就是2000万啊!
王:所以别看收得少,但它基数大。我打算明年做到100个亿。
我:有这么多项目吗?
王:江浙沪,那么多地级市、百强县。前段时间我跑了一下江苏,就有十个市的领导跟我说,他们要融资呐。
我:那么多钱,从哪儿找啊?
王:刚才不是说了吗?银行理财产品。地方政府融资成本10%,我抽1%,给银行1%,做一个8%收益率的理财产品卖给老百姓,他们还不抢疯了?我们现在根本不担心找不到钱。要知道,现在只要银行柜台一推出5%以上收益率的理财产品,立即就被抢光呢!有时候没有内部关系根本抢不到!
我:那为啥你不多收点钱,给客户5%不就足够了吗?
王:兄弟是聪明人。业内也有这么干的,但哥可是业界良心。
我:你们这个干,不担心这理财产品违约吗?
王:怎么会违约呢?地方政府融资,哪个不是财政出担保?只要还有税收,还能卖地,就不担心他还不上钱。而且,有的项目我们是要地方政府用土地做抵押的,打五折,房价能跌一半吗?
我:房价会跌多少不知道,但我上次看审计署报告,说地方政府性债务余额有10万亿了。第一财经也说,现在地方政府每年光债务利息就要支付2万亿。这么多量,恐怕也不容易还。万一有流动性风险,卖地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市场上全是卖家,到时候就全完了。
王:至少这几年没问题。我们只管雁过拔毛,哪管他几年后违约。就算是违约了,也是银行、政府的责任。中央政府肯定不会不管。发货币,不就是为了流动性宽裕点?房产调控,不就是防止地卖不出去吗?不过兄弟你说得对。最近我也有些忧虑,一是项目虽然多,但好项目少,好多项目现在既没有土地抵押,也没有预算安排,心里没底。二是463号文出来后,大银行也不敢随便和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合作了,管得严。
我:那你们怎么办?
王:有的同行,都到县里面找项目去了。现在据说,有的乡镇都敢搞平台。找不到钱,就找农商行和信用社。农村金融机构拿着农民的钱借出去,但农民哪有识别风险的能力?万一出事,都去找银行,一挤兑,迟早得爆。
我:要真这样,理财产品还真不能买了?
王:也不是不能买,只要你别运气不好接到最后一棒。现在这些产品,都是新债还旧债,就等哪天还不下去。再说了,理财产品大面积违约,那些靠影子银行融资的房地产开发商怎么办?开发商资金链断了,房价一跌,那就是全社会系统性风险,谁都跑不掉。
我:还是你开心。到时候你肯定赚完钱走了吧?
王:那可不。我已经在美国买了房,最近老婆孩子也办了移民。你没听人说吗,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如果你不在其中,那么它就是泡沫;如果你在其中,那么它就是牛市。对我,这是个大牛市,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中国梦。
和老王聊完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到底什么是中国梦,我毫无头绪。但我隐约觉得,这将是一场王的盛宴。

首长来信

小田:

见信如唔。你公开发表的《王的盛宴》一文,办公厅的同志送我看后,我很震惊。早就跟你讲过,在这个黑白世界,立场太鲜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把别人赚钱的东西广而告之,坏了他们致富的门道不说,还给地方政府添麻烦,这样做,是没有政治智慧的体现。你是个好苗子,虽然上次浦东十大杰出青年落选,但也不要自暴自弃,要经得起组织上反复地考验。我这次来信,自然也不是为了批评你,而是要纠正一下你对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态度。
地方财税工作虽然不归我分管,但我是十分理解地方工作的同志们的难处的。现在地方政府想要找点钱,谈何容易。我听说有的副省长带队,在发改委跑项目,站在楼道里面等通知,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发改委的小同志也有错,人家这么大年纪,好歹也是一个省的当家人,就不能给个凳子坐坐?这话说远了,但你想想,现在经济发展好的省份,哪个不是政府投资拉动的?政府不主动,共产党员不发挥主观能动性,怎么改造世界?地方工作的同志们每次来京汇报工作,都会谈及这几年人民群众生活的变化。我看这些同志们,本意都是好的,都是为了群众谋福利。前几天,新华社的同志们送来一篇文章,说道"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官员像我国的官员那样,如此痴迷于、专注于本地区本部门经济社会发展事宜。"我看说得很好嘛!这让我想起了1995年夏天,我陪同总书记去甘肃考察,看到当地有些村子太过贫困,群众生活非常艰难,总书记说了一句话:"群众贫困,我们当干部的应该寝食难安啊!"。总书记的话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坚信,共产党员的领导干部,不为经济发展作出一点贡献,那就不配是一个好的干部、好的党员。
最近我让办公室研究了一下平台融资的用途,也基本都是民生建设,没有拿去搞房地产嘛!就算是欠了一点钱,给财政增加了压力,那也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有功有过!银监会的同志们胆子小,怕出事,其实我看,没什么大不了。政府怎么可能违约?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还是提前归还了苏联的贷款嘛。将来搞城镇化,钱从哪里来,我看,还是可以继续用平台。要放开,不要管,也不要一棍子打死,监管部门也要提高执政能力,大家配合起来,加强研究,统筹规划,才能把我们的事业向前推进。
我知道现在东部有些地方,发债量是多了一点,有的城市发过好几轮,几乎所有的金融机构都合作过了,现在再发,连抵押物都没有,完全凭信用,这恐怕是有点不合适。以后还钱,不能一直依靠卖地,卖地终究有个尽头。现在群众对政府卖地的意见很大,新闻媒体也很关注"地王"的报道。地卖得贵,虽说增加了财政收入,但抬高了房价,失去了民心,总不能长久。东部有些城市,负债率已经相当高,对于这些地方,中央和省里面,很快会出台一些政策,要控制住。对于西部一些地方,要认识到,区域差异相当大,有些地方正在城镇化建设的初期,需要大量金融支持,这个时候,就不能笼统言之控制平台发债,反而要大力支持。最近我听说,有的部门把总理的城镇化解读为房地产,这是完全错误的,也没有领会总理决策的远见卓识。城镇化的出发点,是提高城乡人民生活水平,缩短东西部贫富差距。将城镇化错误地解读为房地产,就会让我们的事业走上歪路、走上邪路,最后忘了根本目标。
说了这么多,也是给你提个醒。凡事要留有余地,不要四处得罪人。你现在站的位置,说白了也是既得利益集团。知道你为国家计、为长远计,常常说真话说实话,但千万要注意,不要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谈。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要有耐心,要相信党和政府是有能力有意愿解决问题的。
还有,这次我就不给你寄300元了。你提的问题,我会转交给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最后,代我向老王问好。

王的盛宴2之资本市场黑幕不能说得太细

Abstract:
老王说,我这生意基本是空手套白狼。首先,我有圈子有关系,上市公司要搞定向增发,我一般都能联系上。我去银行渠道发一个产品,专门来搞这种定增项目。比方说,某上市公司定增10亿,我拿了5个亿的额度,去银行发一个理财产品,保底8%。

自从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事情越闹越大,以至于国家审计署开始对地方政府家底搞大普查之后,老王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之前发的几个产品,到了今年年底,也基本到期了。老王找到领导,商议着找其他机构发产品,先还上本金,其他方面资金再挪动挪动,把利息还了,总算没有形成坏账。"这阵子都在这事儿上折腾,忙得跟狗似的。"老王这么跟我说道。
上周,老王给我发了一个邀请函,说公司乔迁新址,要搞party庆祝,顺便把客户聚在一起聊聊业务机会。我闲着也是没事,于是便溜达了过去。新址是在CBD一个豪华写字楼,上了电梯,发现老王的公司居然占据了整整一个楼层。办公区很小,大部分空间空着。整个办公室透着一股气派,氛围中隐约透着两个字:有钱。我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私募基金,没见到这么有钱的。嗟嗟嗟,我叹道。
我问老王:"半年不见,你生意越做越大啊。跟我讲讲,有什么诀窍吗?"
老王说:"田总,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有什么诀窍。做平台融资产品,越做越难做,许多银行都搞了区域授信额度控制,我重点搞的江苏省好几个地级市,都进了黑名单。没办法,只能另谋出路。"
我说:"看样子,你谋的出路不错啊。这办公室也换新了,管理费收得不少嘛。"
老王赶紧挥手,灯光下那手表上大钻石闪瞎了我的双眼。"是这样的,"老王说道,"前阵子有个在上市公司做董秘的同学跟我说了个商业模式,我搞了一下,发现点儿超正。"
"此话怎讲?"我问道。
"我呢,也算是做过投行的,跟上市公司倍儿熟。过去这一年,不是没IPO吗,我就净帮他们搞再融资了。"
"你是做财务中介?"
"不是!"老王笑道。"做财务中介能挣多少钱?净是扯犊子。我是做定向增发,主动管理。"
"定向增发我知道,这模式不稀奇啊。"
"田总,您可能不知道,定向增发是老东西,但老东西能翻新花样。"
"怎么说?"
"我这生意基本是空手套白狼。首先,我有圈子有关系,上市公司要搞定向增发,我一般都能联系上。我去银行渠道发一个产品,专门来搞这种定增项目。比方说,某上市公司定增10亿,我拿了5个亿的额度,去银行发一个理财产品,保底8%。"老王说道。
"定增买的是股票,股票价格有波动,你怎么保底啊?万一亏损了怎么办?"我赶紧问。
"别怕。我现在手上的项目,八成都能做到让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大股东承诺保底。他们保底10%,我只给客户保底8%。我找券商或者基金弄一个产品,优先级卖给客户,承诺保本收益8%,次级资金我出,以次级资金对优先级资金提供担保。这样,就算是股价下跌了,先亏的是我的,客户不担心。如果下跌得多,我还可以补仓,保证客户不受损失。当然,作为回报,万一股价上涨,那除了给客户支付的本息,超额收益部分就全归我们。"老王说起来很是兴奋。"我给你算个账。比如说5个亿的盘子,客户出4.5亿优先,我出5000万劣后。股价涨一倍,5亿变成10亿。客户4.5亿的本金两年后本息总计4.5*(1 2*8%)=5.22亿。支付完后,就是说我5000万变成了4.78亿。你说,够不够赚。"
"你这是股价涨一倍的情况,应该没这么乐观吧。没有业绩,股价怎么涨?要是业绩很差,股价暴跌,你的钱不是全亏了?"我说。
"不会。我们会跟上市公司大股东对赌。如果股价下跌,大股东会安排其他方面给我补偿,所以我不担心。万一产品到期后是浮亏的,我还能弄个大宗交易,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卖给大股东。你也是做资本市场的,肯定能看到有时候会有这种蹊跷的事儿出现。有的机构,明明可以在二级市场以便宜的价格买股票,为什么还要以超出很多的价格在大宗交易上接盘呢?就是这个道理。同时,为了进一步规避风险,我们会找一些私募机构共同做股价。我隔三岔五放一两个无法证伪的消息,股价能不涨?我手上这么多筹码,想怎么搞怎么搞。你看那个谁,那么烂的票,照样炒上天。二级市场傻子太多了,我想不发财都难!"老王脖子上的粗金链子也开始晃我的眼睛了,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心想,这不是操纵股价吗?碍于面子,我没敢当面说。
老王邀请我去他的酒庄喝红酒(一年前他炒股亏损的时候可没这么风光,现在居然有酒庄了!),我谢绝了。老王搞的这个商业模式,我看太危险。在二级市场上,有的人吃肉,有的人喝汤,有的人自己成了肉和汤。我现在算是明白个中缘由了。

首长来信2

小田:
见信如晤。自从上次给你写信,一晃已经过去五个月。一百多天中,人事纷争不绝,琐事颇多,我也没有时间给你写信。我看你在新浪财经上非常活跃,经常发表文章,有几篇我也抽空读了一下,感觉很好。金融口的同志们过来拜访,我总是让他们看一下。深入浅出,简单直白,是我们党过去优秀的文风。这些年不知道怎么搞的,官场文章甚多,有的知识分子只会写八股,不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这怎么能行?你的文章是很有示范意义的,要坚持。
你最近公开的《王的盛宴2之资本市场黑幕不能说得太细》一文,我读了。说实话,作为一个分管金融工作的老干部,我很惭愧。金融工作局面很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在这么纷繁复杂的格局中,我们常常在银行业身上花了大量的经历,没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资本市场上来。这是我们过去工作的缺失,以后要注意。你揭露的一些内幕,过去几年早已有之。我们一些干部没有引起重视,导致现象愈演愈烈,现在闹到社会上去了,失信于群众,我痛心疾首!
资本市场上鱼龙混杂,水太深,炸弹太多。有时候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在政治体系中,金融口的官员一直地位不高。国务院开会都坐在最后一排,你说有什么话语权?这几年情况还有所改善,前几年,经济金融口许多一把手连中央候补委员都不是。这种情况下,要对资本市场进行改革,可能连议程都排不进去。说句不爱听的话,资本市场上利益集团把持的现象非常严重,要改革,那是直接动别人的真金白银。没有一点魄力,真是拿不下来。当然,三中全会决议给我们指明了道路,但在具体执行上,还需要许多干部的理解、配合。官僚机器有它自己的毛病,不是光靠理想主义就能做成事的。
照亮夜空需要无数颗闪亮的星星。内力和外力要同时起作用,才能使得我们的资本市场这个被腐蚀的肌体重新焕发生机。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现在群众基础好,又有基层工作经验,将来是准备要压担子的。改革这件事,可能要好几代领导干部才能完成。在接班的事情上,你要做好准备,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我相信,时间是站在改革这一边的。资本市场这个工具,最终还是要造福广大群众,不是照顾什么利益集团。一个时候,一段时间,有点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好像是有利于利益集团的。他们胡吃海喝,好不热闹,最后都要吐出来。我们讲硬着头皮顶住,也就这么几年。
信就先写到这里。最后,下次见到老王,跟他讲不要说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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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楼: 《南方周末》圆通生化危机:快递藏毒 一个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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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圆通生化危机:快递藏毒 一个公开的秘密
Dec 27th 2013, 07:13, by 墙外仙

如果死亡没有发生,快递业偷运危险化学品的秘密依然会沉于水底。这是一个步步失守的夺命链条:寄件人不告知,揽件方不验视,污染事故发生时,快递公司不上报,监管方难以监管,最终无辜者罹难。

有运输危险品资质的企业往往只揽接大宗化学品,而小件、零单的化学品运输需求,则流入监管较弱、揽件动力强的快递领域。"小件都这么寄,这是化工行业的普遍问题。"

现实情况并非严令禁止就能解决问题。"可以考虑设定标准,让符合条件的快递企业获得资质。"

寄件 错误已埋下

时隔近一个月,一旦想起2013年11月26日的一幕,小焦依然陷入自责。上午9:30,她叫丈夫小缪拍下"天猫聚划算"上一双童靴。

这是中国数亿网民日常的一幕,据统计,2012年全国规模以上快递服务企业业务量达到56.9亿件,谁都没有料到,这会是一件夺命快递。

他们是山东广饶县一对夫妇,同在一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工作,有一个11岁的可爱女儿。

下单、付款一天后,小缪还点了一下网页上的"提醒卖家发货",想让女儿早点看到她喜欢的新靴。

同是11月27日这天的17点,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北沙洋县,荆门市熊兴化工有限公司生产厂长杨溢睿,带着一个装有25公斤氟乙酸甲酯的蓝色塑料桶,来到了圆通速递加盟商沙洋运通物流公司。

他要把毒性相当于毒鼠强、分量相当于50瓶500毫升装白酒的危险液体,寄给位于山东潍坊的鸣冉化工。

三方都清楚,邮政和快递企业不具备运输危险化学品的资质,但实际上,沙洋物流把危险化学品和普通网购物品混装,已是常规套路。

这已非孤例。11月27日之前的一周,杨溢睿就通过同一家快递公司寄过另一批化学品。这一切已是轻车熟路,本该重重设卡的环节,却个个大门洞开。

——沙洋物流的客服人员向杨溢睿询问,寄什么物品、寄到哪里,杨溢睿回答了地点,未回答物品名称。按规定,如果寄件方拒绝说明物品名称,快递方可拒绝为其递送货物。但这一幕并未发生。

——在封装前,沙洋物流的法定代表人王晶开桶盖检查了一下,在没有要求杨溢睿提供危险化学品运输鉴定报告的情况下,便完成了包装。

——在另一个重要的填单环节,除了寄件人姓名、联系电话外,物品名称、数量、体积以及是否"非禁寄物品"栏目上均是空白。按规定,哪怕是普通货物也要信息填写齐全。

至此,这桶致命化学物品连闯三关,顺利搭上货运车。车厢内,还静静躺着近两千件物品,其中包括小缪的新靴。

在官方介绍中,上海圆通速递有限公司是中国快递行业领导品牌之一,拥有69个转运中心,遍布全国的六千多个配送网点。圆通13年的发展历程,也正是中国快递业突飞猛进的缩影。

早在此事发生之前,快递业涉"毒"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没有一家敢保证自己没运过。"快捷快递副总裁林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中也包括客户在快递公司的"骗寄"。

在被问及圆通事件是否为"偶发"时,国家邮政局市场监管司相关负责人回应南方周末记者说,全国范围内的确曾经发生过类似化学品泄漏事件,但"均未造成严重后果",给用户造成直接人身伤害"尚属首次"。

经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危险化学品名录》之内的一氯丙酮、2-溴丙酸乙酯、苯胺和氯化亚砜都有在快递过程中泄漏的先例,所涉快递企业并非只有圆通。

三年前,中通快递承运的2.5公斤一氯丙酮包裹泄漏,导致12人眼睛和咽喉不适。事后,国家邮政局进行了全行业通报批评。

2013年4月,天津市周凯物流运送的两瓶"氯化亚砜"试剂,12名快递员呼吸道受损。事后,周凯物流被责令停业15天,寄件人被拘留5天。天津市邮政管理局市场监管处副处长祝志平向南方周末表示,周凯物流就是圆通速递在当地的加盟商。

南方周末记者多方求证快递业里寄送危险化学品的数量,但无人能回答。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院长吴宗之表示,中国90%以上的危险化学品涉及异地运输,每年通过道路运输的就有2亿吨。

由于危险化学品运输的物流渠道门槛高、限制多、运价也高,有运输危险品资质的企业往往只揽接大宗化学品。而小件、零单的化学品运输需求,则流入监管较弱、揽件动力强的快递领域。

"小件都这么寄,这是化工行业的普遍问题。"此次事发的熊兴化工总经理黄胜勇道出行业秘密。

虽然受访的申通、快捷等快递公司中高层都把运送化学品看做"赚不了钱,又惹一身腥臊"的赔本生意,但现实中的情形却是两样。

而作为监管部门,国家邮政局回复南方周末记者,自曝"能力不足":"寄递企业众多,人员分散,业务量大,邮政管理部门缺少有效的监管手段,监管难度很大。"

在行业潜规则的掩护下,这辆货车驶向终点山东潍坊。

潍坊捷顺通的仓库,人去货空。这里发生的事故存在诸多疑点,足以警醒快递业进行整顿。

卸货 危机被忽视

11月28日晚上23:15,这个装着25公斤致命液体的蓝色塑料桶,走过了约一千公里、越过三个省,在抵达圆通的另一个加盟商——潍坊捷顺通物流有限公司后卸车时,发生了泄漏。目前官方尚在追查泄漏的原因。

此时,37岁的小缪还在60公里外的广饶上晚班。

泄漏的气体刺鼻,两名装卸工轻微咳嗽但并未送医,装卸工作暂停。此时,捷顺通本该按邮政部门规定,立即上报。但关键时刻,它做出了错误的抉择:询问收发件方,试图自行解决。

捷顺通中转点临时负责人张韩胜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员工中毒发生后,捷顺通先打电话给同在潍坊的收件方鸣冉化工。这家以生产100克、1公斤、10公斤规格的小试样产品为主的制药企业,对于一宗对它而言算是最大包装的25公斤的来货,却说不清楚品种。

根据湖北省邮政管理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事后调查说明,接到捷顺通电话之后,鸣冉化工又给熊兴化工的销售经理黄绪堂打电话询问。当时黄绪堂的回答是氯乙腈。

据事后查证,氯乙腈与氟乙酸甲酯均为鸣冉化工求购物品。只因前者缺货没有发出,此时信息发生了偏差。

氯乙腈是目前国内生产和商业化销售的4.5万种化学品中,列入危险化学品目录管理的约三千种之一,编号61634。这个目录的主要制定者、北京化工研究院高级工程师李政禹对它的评价是"有毒、严重危害环境"。氟乙酸甲酯虽然不在危险化学品名录中,但其毒性更强。

然而,捷顺通却被明确告知"无毒无害、冷水冲洗、通风放置"。在短暂的暂停卸货后,捷顺通继续分拣发送。事后证明,这个错误是致命的。

此时小缪下班回到家里,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着。离夺命快递到达小缪手中,只剩11个小时。

错误至此,如果在接下来的11月29日能得到及时纠正,小缪还不至于丧命。然而,错误并没有得到纠正并告知受害者,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这一天的表述近乎"罗生门"。

关键点发生在捷顺通第二次中毒发生的时间。圆通新闻信息部高级经理周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9日19时,捷顺通员工发生第二次中毒,三名员工因呕吐较重立即被送医。可能是因为已是下班时间,直到30日8点半,捷顺通致电发件人,才确定为氟乙酸甲酯。

然而,山东省邮政管理局市场监管处副处长陈晓在2013年12月25日两次告知南方周末记者,第二次中毒发生在29日凌晨0:30,也就是在第一次中毒后的约一个小时之后。这与圆通的自述相差将近20个小时。

对于小缪而言,29日是关键一天。但是,如果捷顺通在确认危险化学品之后依然未能重新处置污染货物,这无疑是很大的失职。

不管哪个时间点,捷顺通在自行将包括蓝色塑料桶在内的明显污损件截留封存后,依然把剩余的转送出去,没有将问题告知下一站,也没有告知收件人。

载着重重悬疑,货车驶离潍坊,开往60公里外的广饶。

中毒 抢救被错过

11月29日早晨七点,货车抵达倒数第二站——广饶县分拣点。此时的小缪家里,女儿已去上学,妻子小焦也赶去上早班,前一天上晚班的丈夫小缪还在睡觉。

对于上一站潍坊凌晨发生的事情,广饶的负责人张红毫不知情。她和员工经手了那个沾染了毒液的包裹,但从外观、气味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八点前分拣完邮件,径直派往下一站。

致命快递到达小缪手中前的最后一站,是大王镇网点,这里距缪家只有十分钟路程。

大王镇网点快递员老聂骑着电动车开始派件。10点多,小缪在快递单的收件人一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姓。这可能是他37岁的人生里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盒子打开,灾难开启。因为气味难闻,鞋面上还有黑色液体。小缪用鞋盒内的包装纸擦拭了鞋面。

两个小时后的中午12点,小焦和女儿回到家中,桌上照例是丈夫准备好的午饭,那天的菜是西红柿炒蛋。新靴的喜悦很快被冲散,因为腹痛难忍,小缪没吃一口饭,自己开车去了东营市第二人民医院。

这一天,正好是距小缪和小焦结婚13周年纪念还差15天的日子。一家人正准备拍张全家福作纪念。

12点20分,快递员老聂接到小缪的电话,询问单号和发货的淘宝店主电话,并说鞋子有问题,自己已在医院。中午一点,圆通大王镇网点负责人孙学兵将这一反常现象报至圆通山东管理区内网。

这条事故发生后唯一及时反映的消息,却没有引起重视。从中午一点开始的9个小时里,小缪转了一次院,经历了清醒、昏迷到死亡的全过程。由于不知道中毒原因,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参与急救的医生束手无策。

事实上,对症的解毒药是并不难找的乙酰胺。

当晚11点多,仍不知是快递染毒的小缪家人报警。11月30日凌晨1点多,广饶警方提取了物证——那双靴子。

湖北邮政管理局向南方周末记者独家提供的情况说明显示,黄绪堂从杨溢睿那里得知所寄物品是氟乙酸甲酯,而非氯乙腈的时间,要早于圆通员工二次中毒的时间。而这个事关性命的时间,当事人黄绪堂说"记不清了"。

这意味着,只要在11月29日22点前,有任何一方告知小缪家人具体毒物,小缪都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而残酷的现实是,无论是寄件人、收件人还是快递公司,每一环节都在失守。

在李政禹看来,圆通毒快递是"生产企业严重违规、物流企业缺乏资质"造成事故的典型案例。

生产者没有按国家标准提供化学品安全说明书,也未向承运者和用户说明其危险性和防范措施,并且在明知快递公司不具备运输危险化学品资质的情况下委托其运输。而快递公司在不具备资质和专业运输能力的情况下,将危险化学品与普通货物混装,最终导致无辜者受害。

如今,小焦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警方的结论。

事发后,山东邮管局对捷顺通延迟上报行政处罚2.8万元,湖北邮管局则吊销了沙洋物流的快递业务经营许可证。目前,捷顺通经理梅永录、沙洋物流法定代表人王晶、熊兴化工杨溢睿和鸣冉化工一名负责人都已被警方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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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捷顺通的仓库,人去货空。这里发生的事故存在诸多疑点,足以警醒快递业进行整顿。 (南方周末记者 冯洁/图)

惨剧已酿 危化品快递"不能只禁不疏"

12月23日上午,圆通广饶分拨点,事发十多天后,负责人张红在同情小焦的遭遇时,却没有意识到她的店面地上,依然摆着6桶氧化铝,也是禁寄物品。

圆通毒快递造成的蝴蝶效应还在放大。全行业噤若寒蝉,中通、宅急送、圆通等几家快递公司的网点,在媒体的几轮禁寄品测试中,又纷纷中枪。不查验、抬价揽收禁寄物品的情况被反复曝光。

国家邮政局也加紧对验视制度的突击检查。国家安监总局危险化学品登记中心登记处处长李运才表示,国家安监总局已计划将氟乙酸甲酯纳入《危险化学品名录》,实施更严格的许可证管理。

现实情况并非严令禁止就能解决问题,快递行业事实上已经涉足化学品运输。如果专业运输公司不愿承运小额化学品,而快递公司又不具备运送资质,这种小额化学品和日常化学品的运输该如何实现?

"比如实验室需要的微量化学品在试剂商店买不到,就只能找厂家。是找专业公司运,还是自己开车取,都不是办法,不能只禁不疏。"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产业发展部工作人员周俊华说。

"可以考虑设定标准,让符合条件的快递企业获得资质。"李运才和周俊华都认为,这并不是不可实现的事。

但快递业对这个可能新兴的细分领域兴趣不大。"小宗化学品的运输量不大,要具备资质就要按要求配备车辆、人员和各种技术手段,如此小量的运输,如何维持?"林琛对此表示怀疑。李运才也有类似担心。

一位国家邮政局的人士表示,圆通速递事件发生后,验视制度的执行一定会有改进,但"我们不能天天去查",至于向快递业开放化学品运输资质,则"不是一个小部门能解决的"。

11月30日是星期六,女儿盼望了很久的德克士开业了。小缪很早就答应,开业这天一定带她来。可是他再也无法兑现承诺了。

"如果圆通不迟报37个小时,染毒邮件就不会到收件人手上。"陈晓感慨道。

"如果熊兴化工第一时间就告知,一票(邮件)都不会流出。"潍坊捷顺通临时负责人张韩胜认为责任在发件一方。

小焦心里也有一个假设。在出事后的二十多天里,她总会忍不住设想,如果她不买这双靴子,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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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楼: 王奇生:镇反的前提—民国时期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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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奇生:镇反的前提—民国时期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
Dec 27th 2013, 06:40, by 墙外仙

传统中国县以下的基层权力结构,始终是中外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十分关注的研究对象。费孝通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末即巳注意到"从县衙门到每家大门之间的一般情形""是有趣的,同时也是很重要的"。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是中国传统中央集权的专制体制和地方自治的民主体制打交涉的关键。如果不弄明白这个关键,中国传统政治是无法理解的"。在中国二千年来的地方政府层级变迁过程中,县级政区是最稳定的一级基层政区。皇帝任命的地方官员到县级为止。但是,我们不能据此而认为县衙以下处于一种"权力真空"状态。事实上,在县衙以下的基层社会,实际存在着三个非正式的权力系统在运作:其一,是附属于县衙的职业化吏役群体。如清代州县吏役人数,大县逾千,小县亦多至数百名。其二,是里甲、保甲等乡级准政权组织中的乡约地保群体。这一群体每县亦有数十至数百人不等。其三,是由具有生员以上功名及退休官吏组成的乡绅群体。据张仲礼研究,19世纪前半期中国士绅总数巳达到100余万,平均每县有六七百名。

那么,县以下的三个非正式权力系统是如何相互交接和运作的呢?费孝通曾在《乡土重建》一书中,作过如下一番描述:首先,县衙门的命令通过衙门胥吏向下传达。这些命令很少是直接发到各家各户去的,多是把命令传给乡约地保。衙门吏胥虽直接代表统治者和人民接触,但其社会地位特别低,受人奚落和轻视。乡绅是不出面和衙门吏胥直接在政务上往来的。同样,乡约地保也是一个苦差,大多由平民百姓轮流担任。当乡约地保从衙门吏胥那里接到公事后,就得去请示乡绅。乡绅如果认为不能接受的话就退回去。因为违抗了命令,这时乡约地保就会被胥吏送入衙门。于是,乡绅乃以私人关系出面和地方官交涉,或通过关系到地方官的上司那里去交涉。交涉成了,县衙命令自动修改。乡约地保也就回乡。

费孝通将上述权力运作过程称之为"双轨政治"。所谓"双轨"乃指由自上而下的皇权和自下而上的绅权所构成。县以上通过官僚实现政治整合,县以下则通过乡绅实现社会整合。两者互为制约和补充。在皇朝兴盛时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传统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交接关系,并确保了传统政治体制的正常运行。在官民之间的三个中介群体中,衙门吏役和乡约地保均是社会边缘人物,社会地位低下。但他们常能利用自身的职位作为赢利的工具。美国学者杜赞奇在研究20世纪前半期的华北乡村社会时,将这批人称之为"赢利型国家经纪"。与之相对,他将那些在地方上享有声望,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地方利益的乡绅称之为"保护型经纪"。很显然,在中国传统社会基层权力结构中真正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是后者,而非前者。绅权作为一种社会性权力,是法理权威和个人魅力权威的结合。绅士既与国家官僚体系休戚与共,而同时又与基层民众保持着密切联系,成为官与民之间的缓冲与中介。作为官系统的触角的延伸,绅士配合官府向人民征收赋税,维持地方治安;与此同时,作为基层民众的代言人,绅士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地方利益的代表,有时甚至会与损害地方利益的官府发生冲突。正是绅士在官民之间上下沟通,并形成一种良性互动关系,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传统国家与社会的整合。这是中国传统基层社会权力结构的基本构架。

在辛亥革命以后,在王朝政治体制和行政机构分崩解体的历史大背景下,位于旧秩序深层的基层社会权力结构有没有发生变化?若有,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对民国时期的中国乡村社会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

二、传统士绅的没落

"一谈到'绅',便联想到'土豪劣绅'"。章开沅先生这句话于不经意间道出了民国以来"绅"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中国传统基层社会结构中最早发生近代裂变的,正是官民之间的中介群体"绅"。

作为社会恶势力之一,土豪劣绅自然历代皆有。但土豪劣绅凸显成为一个势力庞大的社会群体,却是民国时代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畸形产物。

据有人考证,"土豪"一词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指称那些"先世无闻"而有财有势的暴发户。而"劣绅"不过是与正绅相对的概念。清代在乡里勾结吏胥,包揽词讼,欺压百姓或聚众抗官的乡绅,即被指为"劣绅"。今人获知"土豪劣绅"一词,大多得自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由此难免让人产生"土豪劣绅"一词似出自大革命时期湖南农民之口的印象。其实,"土豪劣绅"这一称呼在当时颇为流行。1927年长沙"马日事变"时,湖南军阀甚至将"土豪劣绅"作为戒严的通行口令:如果遇到军警喊口令"土豪",赶紧应答"劣绅",即可通过。翻阅民国时期有关乡村社会问题的书籍或报刊文章,"土豪劣绅"一词几乎触目可见。笔者从民国档案中甚至还发现土豪劣绅之间相互指控对方为"土豪劣绅"的现象。当时社会上流行着"无绅不劣,有土皆豪"的说法,甚至有人惊叹:"试看今日之域中(指乡村),竟是土豪劣绅之天下"。土豪劣绅不仅成为当时共产党要打倒的对象,也一度成为国民党及其地方实力派要打击的目标。如阎锡山在山西,刘峙在河南,陈诚在湖北,张治中在湖南,均将土豪劣绅与烟毒、土匪等同列为地方公害,而希图加以铲除。凡此,皆说明民国时期绅的裂变和劣化,已凸显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现象。

民国时期,绅何以会发生群体性的裂变和劣化?要解答这个问题,有必要略为回顾20世纪初作为士绅群体所赖以存续的科举制度的废除和皇权崩溃以后地方绅权的变迁。

有研究者称,当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时,不仅革命派的报刊几不注意此事,改良派、保守派的反应也十分平静,既乏愤激者,也少欢呼者。当时的社会舆论大致接近于无声无息,仿佛废除的并非是一个延续了千余年且一直为士子身家性命所系的一个制度。一般的解释,认为废科举从倡议、改良到废除,已喧闹多年,人们已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这种说法实际只看到了当时社会心态的一个层面。事实上,所谓废科举时的社会舆论,只可看作是当时少数上层士绅的心态反应。而恰恰是这批上层士绅并未深切感受到废科举所引起的社会震荡。因为他们或可继续享有自己的既得利益,或让自己的子弟占据新学堂以及出国留学的机会,很快转变为近代工商业者、新知识分子或新式军人。

真正悲惨的是那些散居在广大农村的下层乡绅。但他们当时既不易形成自己的力量,更难于表露自己的心声,以至于今天很难揣测他们当时的心绪和处境。难得的是,近年出版的一部清末民初的一位乡绅自述,我们可以从中略见一斑。这部自述是山西太原县清代举人刘大鹏(1857-1943)所著的《退想斋日记》。1896年春,当"裁科考之谣"传到刘大鹏所在的太原县时,立即引起士子们"人心摇动,率皆惶惶"。1905年10月,当刘氏获悉已正式停止科考,"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这不仅意味着仕途的中绝,更多的下层乡绅直接感受到生存危机,"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对于家有恒产者,尚不虑及吃穿,"若藉舌耕度岁者,处此变法之时,其将保以谋生科?"果然,不到一两月间,已是"失馆者纷如"。这些失馆者因"无他业可为,竟有仰屋而叹无米为炊者"。科举制不仅仅是一种官僚选拔机制,也是一种政教相连,耕读仕进并举的社会建制。科举一废,读书者既无出路,教书者自亦失业。刘氏自述中写道:"人之一生,皆有悟业以养身家。予藉舌耕为恒业垂二十年,乃因新学之兴,予之恒业即莫能依靠,将有穷困不可支撑之势"。"嗟乎!士为四民之首,坐失其业,谋生无术,生当此时,将如之何?"刘大鹏的境遇无疑是当时数十万乡绅处境的缩影。废科举不仅断绝了下层乡绅的政治仕途,甚至危及下层乡绅的谋生手段。衣食足而知礼节。士既无以为生,自然也就难为其他三民的表率。"四民失业将欲天下治安,得乎?"刘大鹏自然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乡绅劣化的一个造因实于此隐伏。

科举取士,每次幸运者总归是少数。失败者难免会有一种挫折感。但科举制度却有着一种"自我消解挫折感"的功能。这种功能不自于它没有年龄限制,这就为每一个失败者始终保留着下一次成功的机会与企盼。这种机会与企盼的存在,使个别的科场失意者很难凝聚成群体性的社会不满,而且不会形成对现存秩序的巨大的政治参与压力。这一点,新式常常学堂体制迥然不同。"科举初停,学堂未广,各省举贡人数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中年以上不能再入学堂,……不免穷途之叹"。即使那么些年龄尚可入新学堂的生员,又苦于学堂因师资、教材、经费、校舍等问题而难以遍高于广大农村,而只得望而兴叹。这样,在废科举之后的一二十年间,广大农村出现了一大批既无法通过科举取得功名,又无法进入新式学堂接受新教育的"过渡群体"。民国初年的著名记者黄远庸将这些新旧递嬗过程中产生出来的游离分子称之为对社会稳定具有破坏力的"游民阶级"。这批人从原有的生存结构中脱离出来,又无法象城市上层士绅那么样被新的生存结构所吸纳。上升性的社会流动渠道受阻,因而产生群体性的对现实的疏离和不满。这是乡绅劣化的又一造因。

士绅本是与皇权共生的社会集团。在科举废除,帝制倾覆后,士绅的"继替常轨"中断。据张仲礼推算,清代士人考上生员、举人、进士时的平均年龄分别为24、31和34岁,而士绅的平均寿命为57岁。也就是说,清末最后一代士绅经过一二十年的自然递减,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已所剩无几。不仅如此,民国建立后,科举功名身份不再具有帝制时代所具有的法理性权威,丧失了皇权体制的庇护。"前清举人"、"前清进士"成为历史遗存,而不再成为获取社会优势地位和权势资源的凭藉和依据。当然,法律的否定与社会的遗弃,其间还有一个时差和过渡。因此,在民国初期,中国社会依然存在着科举制度的惯性。特别是在广大的乡村基层社会,传统士绅的落日余晖还将延续较长一段时间。

五四以后,随着新知识分子群体力量的剧增,传统士绅逐渐从政治社会的权力中心退居到边缘。其后,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南方各省,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农村基层社会的绅权势力首当其冲。除一部分有钱有势的大士绅迁居都市外,留在乡村的小士绅或老成凋谢,或消极因循,大多丧失了完整的社会整合能力而蜕变为单纯的地主和高利贷者。1926年,彭湃在《海丰农民运动报告》中写道:"二十年前,乡中有许多贡爷、秀才、读书穿鞋的斯文人。现在不但没有人读书,连穿鞋的人都绝迹了。"这种情形不是广东一隅的独特现象。1930年5月,毛泽东调查江西寻乌农村时也发现,"近数年来,秀才们大多数无所事事";"这班人多半是收租的小地主,一小部分教书,又一小部分以行医为生"。

同样的情形也在湖北乡村社会存在。三十年代初期,湖北省民政厅在调查中发现,"现在各县风俗,……其最堪忧虑者,厥惟士绅之不安于其乡,在乡者之不愿出而问事。往所谓任率简谅,倜傥之概,为之一变。"笔者根据当时湖北各县士绅情形粗略统计(见下表),士绅离开乡村,迁居都市或外省者约占30%。在乡士绅中大多老成凋谢,因循敷衍,有的维持资产,享乐田园,有的囿于旧道德,缺乏现代知识,不足以协力地方政务,有的因时局纷乱,世风浇漓,洁身自爱,不肯出而任事,还有的受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打击而退于无能。另有一部分不肖士绅作恶乡里,武断乡曲,或分立门户,派别倾轧。真正能达民隐,尚孚众望,并能协力地方的公正士绅寥寥无几。

显而易见,科举制度废除后,传统士绅群体中虽游离出一批作恶乡里,武断乡曲的劣绅,但到三十年代初,拥有科举功名的最末一代士绅已濒临整体性没落的境地  三、知识分子城市化

清末废科举与兴学校是同步进行的。按理,当科举制度下的最后一代士绅衰亡没落之际,应是新教育制度下的知识分子群体成长崛起之时。但是,新知识分子与传统士绅不同的是,前者已不再是四民之首。在传统社会中,士作为四民之首与其他三民保持着有机的联系。尤其在基层社会,"地方士绅一言一动,乡里倚为重轻"。而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和四民社会的解体,治统与道统逐渐分离;新教育制度培养出的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上"自由浮动",大部分与农工商三民疏离,自然也难以赢得大众的信仰。这一点,在乡村社会表现尤为明显。三十年代《女子月刊》上曾有一篇文章,十分细致地描述了新知识分子在乡下人眼中的情形:

"我们如往乡村中去实地考察一下,当可知道现在一般未曾受教育的对于知识阶级所抱的是一种何种态度。

过去乡村中,秀才先生或书塾老师有极大的潜势力。他是一乡中的审判者,一乡中的号令者,一乡中的指挥者;他是一乡中所'佩服'的人;假如这位秀才先生或乡塾老师,果真是道德高尚,则他的话即可成为号令。……这种现象,从坏的方面来观察,是人民知识的低落,是绅权的膨胀;但如从好的方面来观察,亦可以说是知识界与非知识界的沟通。过去中国的各种设施,能够使大部分人民奉行,不得不归功于这层原因。但是现在学校出来的学生是怎样?虽则现在一般知识界的学问、理解力较之过去均属优良,但乡村中人士对于他们却全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怀疑的心情,不但不愿听他们的话,简直亦不敢听他们的话。中国种种新政的实施,不能发生效果,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症结。因为新政发施者是知识界,而要求效果,则须全国人民一致。一般人既怀疑知识蜀,不信任知识,则对于知识界所发动的新,自然不愿奉行,不敢奉行。二十二年浙江省余杭、临安二县农民不服从政府的强迫养育改良蚕种而发生的暴动,实在是很好的例证。"

村农民对新知识分子不信任,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对新教育的不信任。清政府在改革科举之时,即开始兴办学堂以取代旧的私塾书院。但是,一种新的教育体制并非在一夜之间靠一两纸诏书即可一蹴而就。实际上,在清末民初,许多新学堂的教育质量实际还不如旧的私塾。在乡村基层社会,新学堂更是有名无实。有人回忆民国前期江西景德镇的教育时写道:"那时的教育有一种不寻常的现象,新开办的学校生源不足,而教《四书》、《五经》、《幼学琼林》、《昔时贤文》、《三字经》等的私塾却有不少。"

此外,农民对新教育的怀疑和不信任,也是私塾得以存在的一个重要因素。当时即有人指出,新式学校所授功课"距离农村生活过远,未能切合实用,结果学生能画汽车飞机,而不能写借据田契,能算先令佛郎,而不能计田忙漕。"30年代,社会学者在湖南衡山农村调查时,发现当地农民对乡村小学主张要"少唱游,多读书",并且要求教古书。笔者曾调查过几位受过私塾教育的老人,何以舍新堂而不读?他们的回答大多是当时农民对新式学校的新教学法和新教科书等不信任。有的说:"新式学校很多时间浪费在文娱体育等方面,送子弟到学校去认不了几个字!"还有的说:"新学堂不念《三字经》,而念什么'大狗叫,小狗跳',那算什么学问!"这固然表现出当时中国农民思想观念的务实和保守,但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新式教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未得到老百姓的真正认可和普遍接受。更值得注意的是,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提倡以白话文来普及大众教育,开启民智,没料正是白话文教材竟然成为百姓大众不愿接受新式教育的一大缘由。这个极具诡论意味的社会现象无疑上下层民众与新知识分子疏离的一个绝好表征。

事实上,下层民众与新知识分子之间的疏离是双向互动的。在中国传统社会,士绅大多以农村社会为中心,其伸展手脚的空间主要是国家官僚机构鞭长莫及的"地方"或"乡里",耕读在乡村,关心的事务也主要是农村。少数迁居市镇的士绅仍然与农村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城市只是日常生活享乐之所,而不是其安身立命之地。即使学而则仕,亦多在不惑或知命之年结束宦游,回到家乡收拾田园。

但自学校取代科举以后,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所和活动空间发生了改变。过去私塾分散在城乡村镇,如今新学校主要集中于都市,大学固多设在通都大邑,中学亦大多设在省会一级城市。据1935年中央农业实验所对22省961县的农村教育机构调查的结果,中学仅占乡村教育机构的0.7%。

1933年,国民政府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在江苏常熟农村调查时,好不容易碰到一位中学生,以至于在调查日记中慨然写道:"我们跑过的乡村并不少,碰到中学生却是第一次。"自南宋中国文化重心开始南移以来,苏浙一直是人文荟萃的文化渊薮,未料这个时期的苏南农村,却连一个中学生亦如凤毛麟角,同时期的中国其它地区的农村,该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文化衰败景象呢!

尽管缺乏这个时期中国乡村教育的全面统计材料,但一麟半爪的个案亦能给人以一叶知秋的感觉。30年代初期,毛泽东在江西寻乌县调查时发现,一些地主子弟在寻乌城东小学混张毕业文凭后,就大摆其架子,在名片上赫然印上"城东小学毕业生"几个字,煞是神气!而且每年可以和那些老资格的秀才举人在家族祠堂里平分学谷和胙肉。在一些内地农村,"粗识文字的小学毕业生便可以打起知识分子的幌子,俨然以绅士自居,出入公门,鱼肉乡里,任意欺骗老百姓。"在四川一些地方,每当某家有子弟小学毕业时,亲朋邻居要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如科举时代中举一样送去报条,以示祝贺。

以上事例说明,这个时期的中国乡村出现了人才空虚和教育衰败的景象。农村文化生态结构已经失衡与蜕化。在中国传统社会,由于宗族一般拥有相当数量的学田、义田以及族学、义学等,相当一部分同族子弟不分贫富均可以受宗族的资助,获得一定的文化知识。但在科举制度废除后,随着传统文人士绅的衰亡,宗族制度与学田、义田、族学、义学的衰落,乡村人口的识字率甚至不如19世纪以前。在19世纪以前,清代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大约为20%,而民国时期很多地区的人口识字率都低于这一比例。如抗战前后湖北省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只有16%。若仅就农村人口的识字率而言,其比例则更低。据抗战时期的一般观察,士兵的识字率在10%以下。以此衡测当时中国农民的识字经,当亦不差。

自西潮东渐以后,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城市带有西化色彩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方式,自然比日趋衰败破落的农村具有吸引力。加之城市集中着财、权力、名位等社会稀缺资源,在这种情况下,农家子弟一旦接受中等以上的新式教育,便尽量留在都市而不愿返回乡村。大学毕业集中于大都市,中学毕业也想方设法留在省城和县城。城市成为新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所和工作活动中心。1930年,上海《民国日报》有一篇题为"乡村颓败了"的文章这样写道:

"年年大批的毕业学生自乡村跑进都会,不见一个返到乡间,……乡村小学教师宁愿来都市为书局报馆抄写,……都会的漩涡卷去了乡村的干柱,剩下的只有老弱和稚幼。……乡村衰败了,没有一些生气,和黄褐的土块成了调和的色彩,死静、凄泠、枯暗、荒塞、简陋占据了整个乡村。"

知识分子城市化潮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即已初具规模。当时城市化的知识分子还主要是旧日士绅中的一部分。当新知识分子群体成长起来后,城市化才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从此,中国社会精英阶层的分布重心发生了历史性的大转变。在精英城市化的潮流下,乡村社会成为一个被精英遗弃,管理日趋失序的地区。据1934年湖北省襄阳县县长称:"近数年来,士大夫阶级类多全家去乡,侨居他埠,而无产失业之徒,或从戎,或附匪。其土著大多数为自耕农,识字甚少,程度极低。故甲长中什九不识字,保长虽较优,而识字人数亦不逮半数。保甲制度难于推行,实亦原因之一。"襄阳县的情形是当时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

知识分子群集都市,使都市各部门人浮于事,大学生毕业即失业。1936年5月,蒋介石在一次地方高级行政人员会议上谈到,邮政局招收邮务生,普通机关招考录事,每月薪金不过一二十无,往往只有两三名缺额,而有几百人应试,其中不少是大学毕业生;而另一方面,地方自治人才却非常奇缺,"一省之中,省政府主席及民政厅厅长常觉到县长人选困难,能够一肩担起筹备一县地方自治的人才,极难物色。一县之中,县长又感觉到区长人选困难。……至一区之中,乡镇长人选亦复困难。……至闾邻长则更人选困难。"梁漱溟于20年代末着手乡村改造运动时,"所最感困难的问题:一就是村中无人,一就是村中无钱"。他于1929年从广州北上,游历考察了江苏昆山徐公桥、河北定县翟城村以及山西太原等地的乡村必进运动。他发现村长问题是各处所共同困扰的一个难题。他在考察记中写道:"象今天这世界,还有什么人在村里呢?有钱的人,都避到城市都邑,或者租界,……有能力的人亦不在乡间了,因为乡村内养不住他,他亦不甘心埋没在沙漠一般的乡村,早出来了。最后可以说,好人亦不住乡村里了。"这里,梁漱溟所谓的"好人"到底指哪些人,不详所指。而有钱人和有能力的人相继离开乡村后,乡村人口主要由两类人组成:一类是贫弱无助的穷人,一类是游手好闲,作恶乡里的流氓地痞。其结果,乡村教育日趋退化,乡村自治日趋衰败,乡村宗族组织逐渐萎缩,与此同时,土豪恶霸等乡村边缘势力乘机崛起。

四、民国时期绅权的社会构成

在20世纪以前,科举制度不仅是中国国家各级官僚的选拔体制,也是基层地方社会精英赖以产生的主要途径。国家通过科举制度,利用儒家规范性意识形态,将官僚集团与绅士集团统摄于共同的国家统治目标之下。科举停废后,新的职业官僚养成体制未能建立。官僚的常规社会来源枯竭,作官不复要求统一资格,仕途从此杂滥。与此同时,基层社会精英的社会构成也发生了蜕变。科举之时,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绅士地位,为跻身于地方精英之列的一条主要途径。科举一去,"绅"的正规来源断绝。民国时期虽然还有"绅"的称谓,但与传统士绅不同,不再以"功名"身份获取社会地位。分析民国时期"绅"的社会构成,除了少数前清遗留下来的一批举贡老爷外,多为民国时期的"新贵"。那么,民国时期跻身于地方"绅士"行列的"新贵",其来源如何?下面列举的几个个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民国初年湖北襄阳县东津镇的三位"新乡绅"

王殿甲,原是江湖会里的大爷,辛亥革命时期是个革命党人,当过营一级的军官,以后回到家乡,成为东津镇的绅士,和其他绅士一起处理镇上的大小事情。

樊德斋,木场学徒和木材商人出身,读书识字甚少。辛亥革命时,通过江湖会当上了地方保卫团团总、区长,依靠经济和政治势力而成为东津镇的大绅士。

宋德山,原本是乡镇上的一个二流子,辛亥革命时,曾当过一个相当于连长一级的队官,这样,他也成了东津镇上"说公了私"的绅士了。

以上三位"新乡绅"的出身,一是江湖大爷,一是学徒、商人,一是二流子。很显然,他们原来都是社会底层和边缘人物。他们爬升到社会上层,跻身于"绅士"行列的阶梯,已不再是传统的科举功名,而是强权武力。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杂途"出身的"绅士"在东津镇并未遭到传统正途士绅的排拒,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获得了正途士绅的认同的接纳,才跻身于"绅士"行列。如王殿甲回到家乡时,乡镇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去拜望他的。王也因此而身价倍增。

(二)30年初江西寻乌县20位权势人物

表1-3江西寻乌县20位权势人物动态表(930年)

姓名    教育程度     经济状况     职业及经历备考

何子贞  中学毕业 大专肄业  曾任小学教师、县公安局长、警察队长、国民党党员劣绅

何学才  收租几十石,承包牛岗税曾任县衙刑房书吏、堪舆劣绅

范明才  收租八十石    曾任县保卫团总劣绅

潘明征    收租一万石,财产总值三十万元儿子做过县财政课长、县保卫团总、县长、县党部委员全县豪绅领袖

刘土垣  中学毕业   收租千石   以上地主全县第二大土豪,但不活动,在县里没有权

丘伟伍  日本帝大毕业    收租四百石曾任县教育局长、工程师、国民党员新寻派领袖

黄甲奎    中学毕业   收租三百多石  教员、国民党员新寻派分子

何挺拔中学毕业收租三百多石国民党县党部干事新寻派分子

胡镜如  中学毕业  收租二百石   县政府科员土霸

潘明典  前清拔贡   收租一百多石   做过县知事、县教育局长等"寻乌五虎将"之一,很规矩

赖鹏池   前清附生  收租五百多石  地主不与外事

汪子渊   收租二百石   做过县保卫团总劣绅

罗佩慈   收租二百石   做过县长豪绅

陈吐凤   前清秀才   收租二百多石   劣绅,"寻乌五虎将"之一

邝太澜   前清秀才   "寻乌五虎将"之一

彭子径   前清秀才  收租三百石   清末做过县衙巡检,民初曾任县财政局事务员"寻乌五虎将"之一

易颂周   前清秀才   收租二百石劣绅

钟咏柳   留日出身   收租二百石   曾任武穴警察局长、本县实业局长反动首领

钟星奎   中学毕业  收租二百石   国民党县党部干事新寻派分子

谢肇凡   中学毕业   收租二百石   做过县保卫团总、县府秘书新寻派分子

资料来源:毛泽东:"寻乌调查",《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171-197页,人民出版社1993年。

上表所列江西寻乌20位权势人物,大致可分为新旧两代:由前清拔贡、附生、秀才组成的旧士绅和新式学堂毕业生组成的新士绅。据毛泽东调查,当时该县尚有秀才四百人,举人一人,但这些人大多已无所事事,在乡村中当"老太"。显然他们已退出乡村政治舞台。过去秀才出身的"寻乌五虎将"已经倒台,已由中学毕业的一批"新寻派"取而代之。20年代末30年代初,正值新旧两代递嬗之际。当时,寻乌县共有大学生30人,中学生500人,小学生1300人。大学生多数侨居在外地大都市。在寻乌当地称霸的主要是一批中学毕业生。

从经济状况观之,这些人多为大中地主,但并非所有的大中地主都能成为权势人物。大中地主中相当一部分不问外事,被当地人称作不中用的"山老鼠"。从表列20人的职业及经历观之,多数曾出任过县一级公职,纯粹靠收租为生的地主很难进入士绅行列。这一点仍和科举时代相同,即以参与地方公事为前提,用寻乌人当时的说法,就是这些人"能到衙门话事"。20人中,只有一人被认为"很规矩",两人一与外事,而被明确指称为"劣绅"、"土霸"和"反动首领"的却有八人之多。

(三)民国时期鄂西七县十二位地方权势人物

表1-4民国时期鄂西十二位权势人物动态表

姓名   籍贯   生年  家庭及父辈职业   教育程度   主要职业   权势资源备考

张文和    建始    1900    世代经营糖食业,姑父为老绅士中学毕业地主兼商人,承包税收县财务委员会主任、县中心小学校长、县临时参议会议长等三四十年代,张文和、范煦如、徐海如、罗裕民四人号称建始县"四大天

范煦如    建始     1905    经营土布生意,世有土地私塾地主兼商人,承包税收县自卫大队长、区长、县银行董事长、县三青团分团干事长等王",把持了整个县的军、政、财、文大权,历任县长受其节制,并在地

徐海如    建始     1907    大地主,伯父是秀才教会学校办教育兼营商业小学校长、县民众教馆馆长、县议员、县党部书记长方买田置地,承包税收,把持乡政,走私贩毒,同时交接官府,把持地方

罗裕民    建始     1896   开中药铺,小有土地略识文字经商,办硫磺厂汉流大爷,县自卫大队长、县参议员、县党部执委各级民意机关。

王献谷    恩施    1893   父、叔父均为前清廪生,县商会会长私塾经商、返运鸦片汉流首领、县商团副团长、商会主席等父辈为清末民初地方最大权绅,本人贩卖鸦片致富,先攀附军阀,后加入国民党。权势年限为20-40年代

傅卫凤    恩施   农民家庭   小学毕业   团丁出身   团防队队长、团总、三县边防联防总指挥、辖区百里、为恩施"团阀"之一拥枪割据,在其势力范围内独断专行,但也为地方办过一些有益的事,如兴办学校、创办邮政等,权势年限为1925-1942年

冉作霖    利川    1890    父为清末拔贡,公正士绅地主兼商人,承包税收团总、民团大队长、自卫大队长、是利川有名的"团阀"在利川称霸一方,其权势年限为1917-1941年

陈铸九    巴东   1894   家境寒微    略识文字,学过道士,当过苦力保董、区联防团首领、保卫团中队长、区长、县参议会副议长,为巴东"团阀"中首屈一霸用钱贿买保董职务起家,其后参与剿共而步步高升,权势年限为1923-1948年

谭孔耀    巴东   1886   土财主   不习文墨   地主区保卫团团总、区联防团大队长、巴东"团阀"之一独霸一方,鱼肉百姓,于1936年被国民党军委会武汉行辕处决,其权势年限为1920-1930年

向卓安    来凤   1890   祖辈务农   目不识丁   作土匪起家拥枪自雄,是来凤有名的"团阀"1933年一度被国民党湖北省政府通缉拿办,后以剿共有功,接受收编,被委为来凤县壮丁总队附,1940年被湖北省政府处决,其权势年限为1920-1940年

杨芝香    咸丰   1884   家境清贫   私塾设蒙馆教书,后办团练,御匪保民出任咸东联防主任、县长等职基本上属于地方自治型的"团阀"

侯唯一    宣恩   1891   家境贫寒    私塾跑江湖、玩汉流汉流大爷、县常备中队长地方小"团阀",其权势年限为1923-1940年

资料来源:根据《鄂西文史资料》1987年第5期所载资料整理而成

上表所列民国时期鄂西7县12位地方权势人物,其出生年代为1884-1907年间,而其权势年代均在民国时期。12人中,父辈有功名者4人,无功名者8人,而本人均无协名。12人的教育程度,中学、小学及教会学校毕业者各1人,私塾4人,略识文字者2人,不应1人。很显然,这12人所赖以掌握地主社会支配权力的资源基础均非超人的教育和学识。

分析12人的发迹凭藉和途径,虽然具体的表现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均靠的是"力"。"力"有两种:军事的–武力;经济的–财力。12人中,靠武力发迹与靠财力发迹者,几乎相当。靠武力发迹者,大多出身家境清寒的平民家庭,其中不少是好勇斗狠的无赖、土棍,只有一人出身士绅家庭;靠财力发迹者,则是地主商人出身。

就时期而分,民国前期,亦即北洋军阀时期发迹者,其凭藉主要是武力,其权势资源为团练、帮会(汉流)。他们拥枪自雄,独霸一方,实际上是一地的"土皇帝",时人称之为"团阀",其势力范围,大者为一县或数县,小者为一区或数乡。"凡拥有枪枝数百杆者,即自称司令;仅募徒手数十人者,亦称官长,是以所谓司令者,到处皆是,彼此各据一方。凡地方财政赋税收入,截不解省。"他们之中虽然也有少数作过一些保护地方和对地方有利的公益事业,但大多数以掠夺和鱼肉百姓为生,在其势力范围内生杀予夺,独断专行,叱咤一方,劣迹累累。在清末以前,民团领袖60%以上为有正途功名的士绅,民国时期转移到由地痞恶霸组成的"团阀"之手。这个时期,随着地方社会军事化的进程,"团阀"们凭藉强大的武力资源,重新塑造了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模式,形成民国前期省一级军阀割据,县一级"团阀"割据的格局。"团阀"与军阀并无质的区分,悉视其军事实力而定。只要控扼部分军事资源,即可称霸一乡一区一县,成为叱咤一方的权势人物。这几乎成为当时边缘社会成员积累财源权势和谋求晋升之阶的捷径。影响所及,社会风尚和坐标观念亦为之丕变。民国年间,河南各地普遍流传着"要当官,去拉杆"的俗谚,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不为匪者,则"妻室恨其懦",愿为匪者,则"父老其能"的怪象。这种怪象不独河南一省为然,当时全国各地由土匪首领摇身转化为地方"精英"者比比皆是。前表内所举来凤县'团阀'向卓安即为作匪起家。事实上,民国时期,防御性的民团与掠夺性的盗匪团伙已互相渗透,地方当局剿匪不成,乃转而采取"以匪治匪"的办法,对一些拥有较强武力的股匪采取招抚政策,给以地方保安团队的名义授其匪首以官职。民团领袖的社会构成亦因之而改变。

在鄂西各县,当南京国民政府势力深入以后,"团阀"们的出路不一,有的见风转舵,主动投靠国民党,跻身于基层政权与省县参议员行列,继续拥有其权势资源;有的负隅顽抗,不服国家政令,企图继续割据称雄,其结果,多被国民党政府以"土豪劣绅"的罪名镇压或摄服。

从前表所举例证可以看出,民国后期,亦即国民党统治时期发迹者,其凭藉主要是财力,其权势资源多为参与地方自治、教育、商务、党团及民意机关和团体的活动。他们在地方颇具势力,并以地方民意代表自居,上焉者把持县政,挟制县长,下焉者垄断乡曲,把持乡政,并在地方买田置地,承包税收,富甲一方。他们与民国前期的"团阀'有所不同的是,"团阀"完全以我行我素的"土皇帝"自居,抗拒国家权力的制约和渗透;而他们则大多希望在政治上寻求出路。由于他们的行为方式在某些方面承续了清末以前的绅士角色,故他们虽然不再拥有传统功名,而时人仍以"绅士"相指称。  但是,与清末以前的传统文人绅士相比,民国时期的"新绅士"在才德和威望方面均令人有今非昔比之感。他们所赖以支配基层社会的资源基础是强制性的武力和财力,而不是传统士绅所具有的对乡土社会的内在道义性权威、外在法理性权威和个人魅力权威。上述鄂西12位权势人物中,有的虽也在"保境安民"的口号下,抵御过外来匪患,或抵制过军阀官僚的苛索,或为地方做过一些修桥补路、兴校办学之类的公益事业,但与其劣迹恶行相比,前者多为后者所淹没。少数公正士绅反被这些有劣迹的"土豪劣绅"从地方自治领域排斥出去。"土豪劣绅"遂成为民国时期基层社会的主要支配者。

五、国家政权的下沉及其对乡村社会的影响

任何类型的组织建设,都必须具备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必须有一定的组织成本;二是必须有相应的组织队伍。在清代以前,中国社会具有一种独特的组织结构:一是正式领薪的官僚人数极少,据统计,19世纪末期,清朝中央政府官员2622人,地方官13007人,武官7464人,共计约23000人,而当时全国人口已突破4亿,平均每名正式官员需治理17000余人。如以地方行政官员而论,这一比例则更悬殊。有人指出,18世纪末,中国每一知县统治人数为30万人,而革命前的法国,每一地方行政官员统治的人口是3000人。二是非正式的吏役群体数量庞大。清代除中央和省道级衙门的吏员不计外,仅县级衙门,就有"千县30万吏"之说。三是县以下乡绅自治。据张仲礼研究,19世纪中国乡绅总数逾百万。中国传统社会就是一个由数万名官员,数十万名吏役和百万乡绅组成的上中下有机衔接的整合体。这样一种独特的组织方式,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成功地维系了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农业社会的整合。

与传统社会相比,国民党时期的官僚组织形态发生了显著变化。为了应付"内忧外患'的大变局,国民党既不能象传统王朝那样"无为而治",而传统文人士绅的衰亡,县以下的乡村自治网已经破裂,在这种情势下,国民党如要实现社会各层次的整合和控制,唯有建立一个从中央直统到基层的金字塔式的巨型官僚机构。与历代王朝相比,国民党的确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据1948年统计,国民党中央和省级公务员共计55.7万余人,另有公役、技工、警兵69.7余人(见下表)。这个时期县级公务员的实际人数有多少,未见综合统计。以1939年推行"新县制"以后的县政府员额编制来推算,一个县政府直属机关公务员大约100人,附属机关公务员也大约100人,全国县级公务员总数当在60万人左右。若将中央、省、县公务员三者总计,则超过115万人,相当于清代文官总数的74倍有余。

表6-11948年国民党中央和省市级机关公务员人数统计

公务员      公役     技士  警兵    合计

中央机关  311138    123887     97831        532856

省市机关  246565    103974    371988      722527

总计         557703    227861    469819     1255383

资料来源:(1)"中央机关实有员役人数";(2)"各省市政府实有员役人数及其分析",均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卷号6-4930。

但是,115万公务员尚只填充了国民党整个官僚机构的上层部分。随着国民党政权由县而区,由区而乡,层层向下深入时,其公务员人数以几何级数增长。在1939年"新县制"实施以前,县以下的正式官僚机构只到区一级,县区两级机构规模尚小,人员编制尚有限。自"新县制"推行后,官僚机构延伸到乡保,县以下基层公务员人数倍增。据1942年的粗略估计,区一级干部约需164612人,乡镇一级干部约需686721人,保甲干部约需12140908人,共计需要12992241人。

如此庞大的基层社会组织群体,其数量已是清代乡绅的十余倍。任何社会组织都必须有相应的经济系统为其提供物质资源。在中国封建社会,国家只需一定的农业税收即可供养数万名官员,而国民党时期,省以下政权的财政收入仍主要建立在传统农业税收的基础上,而同时期中国农业经济仍处于19世纪以前的发展水平。国家政权的财政需求剧增,显然与传统农业经济的承负能力不相适应。以湖北为例,据1942年湖北省政府主席陈诚称,仅湖北一省实行"新县制"就需要52万干部,若每人每月薪俸十元,全省每年就要6000多万;若每人每月薪俸50元,全省每年就需要3亿元。而1942年湖北省的年财政收入仅1200万元,支付一省行政人员的薪俸尚不敷远甚。就全国而论,据当时的估计,近千万基层干部每月以维持其最低生活水平计,就需要40亿元。国民党政权在深入基层社会的过程中,面临着巨额的财政负担。据1946年底的统计,国民党中央的财政支出超过其收入的5倍。中央政府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一方面滥发纸币,同时对地方各级政府的经费预算大力削减,甚至停发。基层行政人员薪饷微薄,有的完全没有薪饷。政府实际上默许这些基层行政人员在与农民打交道中浮收摊派以维生。这等于政府每年从广大农民手中获取数以百亿的行政"暗税"。

除了组织成本外,国民党政权的深入,还必须有一支健全的组织队伍。蒋介石也一再强调,要行"新县制",首在得人。国民党实行"新县制"需要上千万基层干部。人才从何而来?作为一个现代动员型政党,国民党本可大量从基层社会中吸收党员,然后通过其意识形态的严格薰陶和组织训练,将党员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基层干部。但国民党的基层党组织建设比其基层政权建设还远为滞后。战前国民党党员不仅人数有限,而且集中在城市和上层,农村党员如凤毛麟角。战时国民党党员人数虽有所增加,党的组织也向基层社会有所深入,但总体而言,基层党组织仍不过是基层政权的附庸和寄生体。党不是培养和派遣合格的党员去充当基层干部,而是不加甄别地将所有现职基层保甲长披上党员的外衣。其结果,不是将合格的党员转化为基层干部,而是将不合格的基层干部转化为党员。

国民党基层组织建设的另一条途径,是指望让"公正士绅"和新知识分子接受党的意识形态训练后转化为基层干部。但是,这个时期,中国县以下基层社会与19世纪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如前所述,自科举制度废除后,传统文人士绅逐渐衰亡,新知识分子城市化,乡村成了穷光蛋、地痞流氓和土豪劣绅的渊薮。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面临着三种选择:一是象中国共产党那磋,彻底打倒土豪劣绅等乡村恶势力,实行土地改革,依靠广大农民,建立以农民为主体的基层政权;二是放弃对广大农村的控制和管理,将国家权力缩回到县衙门一级;三是将国家政权强行向下扩张、渗透。

由于国民党既要"安内",又要"攘外",需要大力汲取和动员民间社会的人力物力资源,必须强化对乡村社会的控制;同时,在1927年南京政权建立以后,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和阶级基础已经转换,因此,第一和第二种选择均非国民党所愿,唯有第三种选择。

在历代封建王朝的盛世,在儒家意识形态一体化的前提下,上层的官治与下层的绅治本属相辅相成。但在20世纪前半期,时势已易,上层士大夫的角色被新型文官所取代,而下层文人乡绅衰亡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却由土豪劣绅等边缘恶势力来填充,前者尚有某些旧的道德规范可守,后者则完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边缘势力。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政权强行向下扩张,不但未能找到一个理想的托付"支点",反而恰逢其会地为土豪劣绅提供了一个纵横驰骋的舞台和天地。

在国民党政权建立初期,其政权的纵向渗透尚局限在县衙门一级,区公所属于自治组织。1933年,当国民政府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的调查人员下乡调查时,他们发现,是时的乡村政治组织的中心机关是区公所,乡镇以下无足轻重。区长一职成为这个时期土豪劣绅觊觎的主要目标。这一点,蒋介石1934年的言论可为佐证:

"依现行《县组织法》,县以下之各乡,原定分划为若干区,各设区公所,以为地方自治机关,第组织既不健全,人选亦甚滥杂,经费则尤形短绌。地方民众之视区长,无异昔日之团董庄头,绝不特加尊重,于是地方士民之贤良者,多趑趄引避,不肖者则奔竞而进,结果各地区长,大都为贪污土劣所把持,助行政令则不足,压迫民众则有余……"。

蒋介石认为,区长职位之所以被土劣所篡夺,是因为区长职位低,不能吸引人才的缘故。其实,这个时期,基层社会精英普遍"上浮",以至于合格称职的县长人选亦不易罗致。政权越深入,人选越杂滥。土劣乘机揽权,乃势所必然。

据1933年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在河南江苏等省农村的调查,区长人选非常复杂,有旧官僚、旧幕僚、旧绅士,也有新式中学毕业生和个别大学毕业生。据对河南87个区长的出身的调查,内中大学毕业者1人,专门学校毕业者8人,中学毕业者5人,各类训练所出身者59人,其他14人。这里所谓的"各类训练所出身"的59人和"其他"14人,实际上都是没有受过正规新式教育的"杂途"之流。其比例竟占84%。

再看他们的经济地位,其中占地300亩以上者占13.6%,100–300亩者占59.1%,100亩以下者占27.3%。从经济地位可以看出他们绝大多数是地主。当时的调查报告写道:"区长们凭藉他们的资格和地位,在乡村中往往形成一种特殊势力。他们包揽讼事,他们任意派款,甚至残杀善良,以造成个人的专横,扩大个人的权力。"当时河南一个区长的月薪不过三四十元,而一年的额外进款通常有四五千元。更有甚者,有的区长在乡间任意派款,一年甚至派至十多万元,而上交县一数目不到一半。

"区"最早是在1908-1914年间建立起来的。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区级组织逐渐正规化。根据国民政府的设想,区级政权担负着户政、地政、财政、治安、教育、自治等诸多事务。但实际上,榨取财税一直是区级政权的中心任务。按规定,区长是由省政府任命的县以下行政官员,应回避本籍,并直接受县政权的节制。但事实上,区长职位常常被土劣势力所僭取,权势赫赫,不仅在乡间为所欲为,甚至上抗县府,莫或敢撄。有的土劣区长拥枪自雄,进出县城,往往带十几个武装弟兄,威风凛凛,县长相形失色。河南辉县有一区长在任时无恶不作,被他无辜打死的即有十余人之多。县长欲撤其职,他竟武装拒绝新区长接任。

在30年代,区级政权被土豪劣绅滥用,几为各省普遍现象。在江苏,区长"大都只要钱,不做事,居在城里,一个月之中,偶尔去区公所走几转"。在湖北,区长凶残贪诈的情形更为恶劣,不仅老百姓惨遭蹂躏,县长亦常受其劫持控制。当国民党政府力图将司法权从县长手中分离出来时,区长却集行政、司法和军事权力于一身。在湖北监利县,土豪劣绅分为新旧两派,旧派掌握该县财政权,新派则占有区长和地方团队等职权,县长孑然一身,不能动其毫末。该县每一区长自设"特务队",各有人枪数十,出入前呼后拥,煞是威风。区公所内不仅公案完备,而且设有各种刑具,受理民刑案件,生杀予夺,为所欲为。有一区长曾一天杀人76名,事后县长欲加诘责,亦无可奈何。另一区长因与该区保安队长有隙,不仅置对方于死地,而且罗列其"罪状",通电全国,"其代电列衔,北至平津,南至粤闽,举凡中国重要都市,无论有无监利人居住,皆一一胪列,其气象较诸一国元首之告令尤为堂皇;复散发告监利民众书,其口吻有如国府主席之通电。"

湖北区级政权被土豪劣绅篡夺的情形,直到40年代仍无多大改变。按规定,区长应回避本籍,但实际上因土劣抗拒而难以实行。如1940年对湖北均县的调查显示:"区长人选,外籍不易来,来亦不易做,此时存在者,均系本县人士"。由于土劣势力强悍,县长往往受其挟制。一些县长为了保住职位,而与土劣同流合污。1938年4月,湖北省政府在对全省县长的训令中称:"查各县区署,为协助县长深入民间推行政令之机关,必须组织健全,行政效能始克增进。本府制颁《湖北省各级地方政府非常时期办事纲要》第12条内载:'区长不称职者,县长得径予撤职,先行派代……',畀各县县长以遴选之权,藉资汰劣留良……。近查多数县长不明斯旨,遇有区长或区员缺出,辄以之见好土劣,徇私滥派,轻率请么,或报请备查,甚有未经呈报而当地人民已先揭举其劣迹向本府控诉者"。据当时湖北省民政厅对各县的实地考察报告,区长职位被土劣侵夺者比比皆是,有的县长甚至向土劣贿卖区长和联保主任职缺,其价格自数百元至数千元不等。这些土劣区长以国家权力为护符,大肆搜括民财,广置田产,下陷人民,上疾官厅,专横自重,胡作非为,几为通病。  区政权本为国家权力的延伸和加强,其结果却成为地方边缘恶势力藉以自豪自雄的工具。这些土豪劣绅本不具备传统文人士绅的个人魅力权威、内在道义性权威和外在法理权威。他们所赖以支配基层社会的资源基础只是强制性的武力或财力。但是,当国民党政权向下扩张的时候,正给予他们以僭取法理权威的绝好机会。正如当时人所指出的:"土豪劣绅在农村社会里本来是很有势力的,但是他们的地位并没有法律上的根据。现在他们能够凭借一个与地方官府衔接的自治机关,时时向人民发号施令,加捐要钱,假自治的名义来垄断地方的事务。"这样一来,土豪劣绅比以往更残酷,也更具压迫性。

对国民党政权而言,土豪劣绅对地方资源的垄断和对国家权力的侵越,无疑有碍于国家政权的扩张。1933年8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南昌行营重拾北伐旧绪,颁发《惩治土豪劣绅条例》,规定凡"武断乡曲,虐待平民","恃势怙豪,朦蔽官厅","变乱是非,胁迫官吏","逞强恃众,阻挠政令","假借名义,派捐派费"者,均应严加惩处。这一条例颁布后,在一些省份动真惩处了一批土豪劣绅。但不久蒋介石又训令不得将惩治条例援引于"公正士绅"。

在传统王朝的盛世,士绅作为官民之间的中介,官-绅-民之间多能维持一种比较良性的互动关系。蒋介石寄希望于"公正士绅"的,正是封建时代士大夫所担当的"道在师儒",为民师表,移风易俗,促成郅治的角色。即使在30年代的"剿共"和40年代的抗日战事倥偬之际,蒋介石仍多次发表告士绅书,其字里行间对"公正士绅"的民间精英角色充满着莫大的期望。然而时势早已丕变,蒋介石所殷切期盼的"公正士绅"已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凤毛麟角,继之而起的是一批欺压民众的地痞豪强势力。40年代初期,湖北省民政厅要求各县县长调查寻访当地的"公正士绅",结果发现,"现时士绅,比较正直的茂材异等之士,遍访几无一可以当选"。张治中主湘时,亦深感"地方正义力量不存","观察地方消沉情况,不禁感慨万端,古代所谓修桥补路之风,亦已不见于今日!"在这种情形下,国民党所实际借重的并非"公正士绅",而是掌握基层社会支配权力的土豪劣绅。土豪劣绅遂得乘间侵夺国家合法权力,并与国民党上层政权构成一种既相冲突又相交融,既相互依存而又彼此制约的复杂关系。

随着国民党政权由区而乡,由乡而保甲的层层深入,土豪劣绅侵夺国家权力的势头非但没有受到抑制,反而有同步增长之势。换言之,当国家政权越深入,土豪劣绅僭取国家权力的机会愈多,队伍愈庞大,农民所受的压榨愈强烈。当政权停留在区一级时,区级的职位毕竟有限。其后,国家权力进一步下沉到乡镇联保,乡镇长和联保主任的职位,又成为土劣猎求的目标。

1933年前后,中央研究院在江苏无锡调查了104个乡长,发现这些乡长大都由富有田产的地主担任。104个乡长中,地亩最多的几及千亩,最少的也有二三十亩,平均122亩。

表6.2江苏无锡104个乡长的田亩与职业统计

田亩统计                                           职业统计

100亩以下   100亩以上    合计         地主       富农      小商人           合计

人数  59                45                104         95            8               1              104

%      56.7             43.3              100        91.3         7.7          1.0              100

资料来源:张锡昌:《农村社会调查》,第263-264页,黎明书局1934年。

在"新县制"推行以前,区以下的乡镇长权力尚有限,且多出于民选,其作恶者尚非普遍。以江苏为例,据1933年的调查,当时区以下的组织是"乡辖闾,闾辖邻,乡闾邻长由农民公选,当选人以人格、知识和做事能力为标准,而且全为义务职,很多人都不愿干"。这种情形在浙江亦同样存在。由于这个时期的乡镇长有职责而无报酬,甚至乡镇公所的笔墨纸张茶水等费用亦需乡镇长私人贴补。乡镇长职务繁杂非专职不可,但这个时期的乡镇长按规定为义务职,如全脱产投入,势必影响本身的职业和生计,因此,"乡镇长不愿就职者多,甚至有藉口出外经营商业,无力兼顾乡务为辞",辞职不干。

但这种情形随着"新县制"的推行而逐渐改观。"新县制"下的乡镇长被国家政权赋予重任。乡镇长可以说是权倾一方。按照"新县制"的规定,乡镇长兼乡镇壮丁队队长和乡镇中心学校校长。在有些地方,乡镇长还兼任乡镇信用合作社社长。此外,乡镇还具有自己独立的预算,有权向所属居民征收捐税,作自己的财政开支。如此而言,乡镇长具有控制一乡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教育的权力。乡镇公所如同一个正式的官衙,其职员编制按规定有一二十人,实际常达四五十人。内有股长、干事、师爷、文书、事务员、会计员、户籍员,还有武装乡丁。据一位名叫李月波的人回忆,他初中毕业时,本想继续读书,而他的岳父、内兄、堂兄等均劝他不要升学,进乡公所做点公务,"以显门庭,光耀祖宗"。既然乡公务可以带来名誉、权力、金钱和地位,其职位自然也就成为地方豪强争夺猎求的目标。

对国民党政府而言,土豪劣绅对基层权力的专擅与篡夺,无疑是其国家权力扩张过程中所遭遇的棘手难题和重大困扰。正因为此,当"新县制"推行之初,国民党就提出了"用新人行新政"的口号,希求将地方权力从土豪劣绅手中夺回。为此,国民党政府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从法律上规定"有土豪劣绅行为曾受处刑之宣告者"不得担任乡保甲长,并将乡保甲长的年龄限制在25-45岁之间;二是各省、县、区分别举办各种人才训练所、训练班,企望将一批乡村优秀青年进行培训后,取代土豪劣绅担任基层行政人员。对于前者,其限制几等于无,因土豪劣绅受刑者极少。对于后者,各省当局大都比较重视。

以湖南为例。抗战初期,张治中主政湖南。他"鉴于过去地方自治掌握于土劣手中所造成的失败",上任伊始,即提出了一个"彻底改造基层机构"的宏伟计划:发动知识青年学生到农村去,造成新知识分子、新青年和农民相结合。他第一批召集4000名高中以上的城市男女青年学生,派往各县开展为期半年的民训工作。接着,他在报纸上刊登巨幅通告,登记知识分子充任县市各种干部人员,计划在半年内,训练5万知识分子去基层充任保长、乡镇长和县长,更换原有的地方基层干部,使湖南全省县以下基层政权彻底脱胎换骨。张治中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在当时全国引起莫大反响。然而,这一计划实现的情况如何呢?张治中后来回忆说:"当我离开湖南之日,这一个艰巨的工程还没有完整展开"。张于1937年12月就任湖南省主席,1939年1月离任,前后不过一年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固难见成效,然而,在当时的历史大背景下,如果不用革命的手段扫除土豪劣绅等乡村恶势力,彻底改造基层政权的愿望势必成为泡影。

这一点,从当时各省举办的各类基层行政人员训练的成效,足可引以为证。据1942年统计,全国各省总计已训练各类基层行政人员116万余人,其中乡镇保甲长近80万。相对于当时全国基层行政人员的总数而言,受训人数还不到10%。其后几年,各省当局仍坚持不懈地训练,到1949年前后,全国大约有半数以上的乡镇保甲长受过训练。但是,受训的实际效果如何呢?这里不妨引录一段当时人的观察:

"这种训练,各地方当局不乏以之敷衍功令,或粉饰治绩者。更有野心之徒,以主办训练机关为培养私党,布置爪牙,以广置一己之势力者,是则训练反为行政上的浪费,或弊政发展的源泉矣。此外,……以训练为护符,以同学会等组织为声援,勾结土劣,为害地方者,尤比比皆是。

据当时人的看法,国民党训练基层行政人员的目的本是为了"用新人,行新政",而训练的结果却适得其反:一是给旧土劣造新身份;二是产生出一批新土劣,时人称之为"科学化的土劣"。

在举办各类训练的同时,国民政府又于1944年颁发《各省推进乡镇保甲干部人员考试办法》,要求各省以考试的方式严格选拔基层干部。为此,各省成立普通考试委员会,并在各县成立考试分会,以县长兼考试分会主任。在湖北,各县考试分会大多在1945年上半年前后成立,并相继举行了几次乡镇保甲干部人员考试。考试分甲、乙、丙三级,考试对象,甲级考正副乡镇长,乙级考保长和乡镇股主任及干事,丙级考甲长及保干事。考试程序分为初试、训练、再试。初试及格后予以训练,训练结束后再举行复试。考试科目,一般为国文、党义、中国史地、地方自治等。就法规和形式而言,国民党政府为选拔基层行政人员,亦可谓煞费苦心,然而其实际效果如同训练一样,只不过为原有乡村土豪劣绅增添一层合法身分和政治护符而已。

检阅这个时期湖北、湖南、四川等省的乡级政权原始档案资料,发现乡镇长滥用职权,胡作非为,几成为各省普遍现象。有的拥枪自雄,豪霸一方,对上抗衡,对下作恶;有的徇私舞弊,贪污诈骗,包庇烟赌,卖放壮丁,浮征滥派。40年代初湖北省民政厅一位视察员深有感慨地说:"现在下级政治,可称为土劣或准土劣政治,此辈既握有治权,一切征兵征工及政府所需求于人民之事,无非贫民身受其苦,彼辈皆超然事外,甚且于中牟利。"县政府对他们实在是"防不胜防,撤不胜撤"。在湖北档案馆现存民国档案中,仅1947-1948年间各县控诉乡镇保长的案卷即有1692卷,被控乡镇保长多达数千人。

六、结论

在20世纪前半期的乡村中国,其基层权力结构有两大历史性的变革值得注意:一是由于科举制的废除而引发的乡村权势的转移与蜕变;二是随着王朝国家向政党国家的转型,国家政权力图加深和加强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

以往人们更多地关注1905年废科举对清末民初官僚政治结构和士绅群体的影响。事实上,因废科举而产生的社会震荡,至少在其后近半个世纪中,仍能明显而深切地感觉到。它不仅摇撼了清王朝上层政治体制,也波及和辐射到民国时期的底层乡村社会结构。在中国传统社会,约有90%的绅士居于乡间。由于他们耕读在农村,关心的事务也是农村,包括意识形态教化、精英分子的养成都以农村为中心。他们是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文化主体,也是乡村社会生态环境的组织者和调节者。那些少数到城市为官的绅士,也会在适当时候告老还乡,这不仅意味着城市信息、资金等资源向乡村社会的流动,更重要的是它整个城乡社会智力资源处于一种循环不息的流动之中。但是这一格局随着1905年科举制度的取消而改观。自科举废止后,传统文人士绅继替常轨中断,而新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所和活动空间由乡村转移到城市,农村青年知识分子向城市单向流动,农村智力资源大量流失和衰竭,农村文化生态不断失衡与蜕化,乡村社会失去重心,其自治性和自主性亦不复存在。在这种背景下,乡村权势被土豪劣绅和无赖恶霸乘机僭取和窃夺。这是中国乡村社会千年来所未有之大变局。 但是,土豪恶霸虽然窃取了部分乡村权势资源,但他们并不具备传统文人士绅所具有的个人魅力权威和法理权威。他们所赖以主宰基层社会的资源基础只是强制性的暴力或财力。在这种情形下,当国家政权向下扩张的时候,正给予他们以僭取法理权威的大好机会。

国家权力企图深入乡村社会的努力,最早始于清末新政。但国家政权真正深入乡村社会,却是国民党执政以后的三四十年代。执政以后的国民党,内部面临着共产党和地方实力派的挑战,为了树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国民党一直致力于强化其政治合法化能力、军事控制能力、经济汲取能力和社会动员能力。对国民党而言,一个消极无为和软弱乏力的基层政权是难以应付"内忧外患"的严重局势的。特别是在几次"剿共"战事失利生,蒋介石认识到,要对付中共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必须强化地方基层政权。

国民党政权向基层社会的扩张和渗透,意味着基层官僚队伍的巨大膨胀和基层政权组织成本的急剧上升。据40年代国民党中央的估计,全国县以下基层干部至少在千万以上。上千万基层干部从何而来?在科举制度废除二三十年之后,旧式文人绅士已退出乡村政治舞台,新式学堂毕业的知识青年大批涌向城市,广大农村成为土豪恶霸的天下,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唯一可行的途径是撇开乡村边缘恶势力,通过严密、高效的现代政党组织和严格的意识形态塑造,在农村基层民众中,培植一个认奉三民主义并富有能力和献身精神的新的精英阶层,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政权、乡村精英与民众一体化的良性互动结构,来实现社会上中下三个层次的整合。这对一个现代动员型政党而言,按理并非没有可能,然而事实证明,国民党没能做到这一点。在战前,国民党党员不仅人数有限,而且集中在城市和上层,农村党员如凤毛麟角;到40年代,国民党组织规模虽然有所壮大,党的组织也向基层社会有所深入,但从总体而言,国民党不基层党组织建设比其基层政权建设远为滞后,前者始终是后者的附庸和寄生体。国民党不是培养和派遣合格的党员去充当基层干部,而是不加甄别地将不合格的基层干部和土豪劣绅吸收为党员。同样,40年代各省大批培训和考试基层行政人员,其结果,亦不过为乡村土劣势力增加一层护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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