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试验田"的新困境
乌坎的新一届村委会选举将迎来流选(无候选人获选票数过半)局面,最后"由上面派人下来"。
庄烈宏把众航茶庄关掉了。
自2012年末退出乌坎权力核心之后,庄烈宏就在离村委会两百多米远的位置,开了这一家茶叶铺。
在个人微博备注上,庄烈宏写道:乌坎是一艘船,我们都是这船上的水手。茶庄的"众航"二字,就是如此而来。
2011年岁末,乌坎这人口约为一万三千人的乡村,村民因土地被非法征用,生计无以为续,发起全球瞩目的维权抗争运动。村民在多次集体上访无果后,通过暴力手段,逼退村里的党领导和村干部,随后更发动全村民主选举,自行组成"村民临时代表理事会"管理村务。
在赶走老一届村领导后,2012年3月3日,乌坎村引来史上第一次民主选举:8280名选民直选村委会,投票率高达83%,7名抗争骨干当选新一届村委。
在以茶闻名的陆丰乌坎,庄的茶庄曾是每位进村考察的专家、记者、学生们落脚的第一站。
过去,每每有外来者坐到他的茶庄,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放《乌坎!乌坎!》这部自制纪录片。 "香港媒体做的那个,我也看了,有些地方不够真实。"他跟村里的90后代表张建兴一直张罗着自己搞一个乌坎事件的纪录片。可总是心有余、力不足。片子剪了一部分,却一直未最终完成。
庄烈宏说,开茶庄,是他革命理想"壮志未酬"下的出世选择。现在,他却索性把茶庄也关掉了,因为每逢有外人进村,到茶庄歇脚,庄烈宏就要被盘问一次"都谈了些什么?"
这位革命时,最先站出来并被短暂投入监狱的海陆丰汉子,身上流着反叛者的血。而他身上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从不曾消失:他与现任妻子在网上相识,不到半年便结了婚。但也正是这揉不进沙子的革命浪漫主义,使他放弃掉了反叛者的角色。
在赶走老一届村领导后,2012年3月3日,乌坎村共有8208名选民直选村委会,投票率高达83%,包括庄烈宏在内的7名抗争骨干当选新一届村委。
2014年3月,村里将进行换届选举,这将是乌坎村民对新一届村委班子领导工作的全面检验。
然而,三中全会后,一股新的焦虑情绪再次在乌坎蔓延、躁动。
在三中全会宣布包括土地改革在内的系列决议后的第二天(11月15日),广东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强调发挥基层党组织的领导核心作用扎实做好村级换届选举各项工作》,引起海内外政治观察者关注。
文章援引广东省省委书记胡春华说,应"把最优秀的基层干部放在党组织书记的位置上,大力推行农村、社区党组织书记兼任村、居委会主任,农村、社区党组织班子成员兼任村、居委会班子成员"。
村主任林祖銮一再向记者表示,他将不会再参加本届村委会选举。除了林,包括副村委主任杨色茂、洪锐潮都不是党员。多名知情人士认为,这意味着,乌坎的新一届村委会选举将迎来流选(无候选人获选票数过半)局面,最后"由上面派人下来"。新一届村委更是忧虑,待新一届村委选举过后,会有人跟他们"秋后算账"。
民间智库北京新启蒙公民参与立法研究中心负责人熊伟称,一旦流选,党总支将接手发起新一轮村委会补选。由党总支的人当选的几率将大为提高。
"村里党员都是村委老班子的人,他们百分之一百不会站在村民这边。"
旅法时评人蔡崇国判断,最高领导层对如何处理乌坎新一届选举并未达成统一意见。林祖銮也表示,原本定于一月进行的党总支选举已被推迟,"上面还在讨论先进行村委会选举,还是党总支选举。"
资深媒体人许知远则认为,乌坎权力的重新党化是意料之中。 "乌坎是一个奇迹,他是在一个权力交替的时刻发生的,现在权力已经重新集中。"
张建兴也证伪是否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而"无法入眠"。
"我只有团籍,但不知算不算自动注销,如果党籍优先,那么,群众还是可以参选的。"
11月13日,张建兴在日记本上写下日录:《明年选举,乌坎怎么办》。 "回想昨晚,遇上一乌坎事件的"战友",⋯⋯,他一出现便问起选举,并挥起手:"明年的选举啊,我说百分之一百不成功,我就是不投票,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村委就是大家选的,能干什么呢? "⋯⋯,我和另一个朋友都反驳他,我也用上学到的一句话,"我们输了,但不能连选举都输掉"。"
民主有什么用?
中国农村的村庄已经不可能独立地解决问题,它涉及很多与市场及政府的关系,需要好好梳理。
"有什么打算?我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你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围堵某企业去。"
在张建兴关于乌坎的一个线上博客中,要不要"再来一次"这个问题时常被村民提起。
"我们不懂,为什么林祖銮不继续抗争了?为何不继续打贪官?我们就是怕他被收买了。"一位40岁左右的张姓村民向记者反问。
不少乌坎村村民抱怨,村里的大小事务,林祖恋理会得越来越少了。今年早些时候,林也已在多个公开及私下场合表达他对治理乌坎的心灰意冷。
面对村民对他与上级沟通不够公开透明的指责,林一直坚持,"有的事不能说,说了要坏事的",但村民却对他"为乌坎长远发展好"的做法嗤之以鼻。
不过,张建兴表示,只要是希望家乡流失的土地能完整归回的村民,都不敢轻易脱离以林祖銮为核心的精干力量团体。 "在乌坎今天和谐稳定的局面,村民们都不希望真正能维护村民集体利益的人有所流失。"
对于林祖銮的退选,乌坎村村委会副主任杨色茂不以为意。 "他不一定不参选。"杨淡淡的说。
杨与林祖銮之间的不合,似乎已日渐公开化。 11月18日,他对外宣布称:"根据乌坎目前现实局面和干部团队的心态,经过辩论、考虑后,大局出发,苟延残喘。本人重新调整、定位,只负责分工之内的文化、教育、宣传和协助调解;不再以协助村委主任处理一切村务、特别是民生工程和治安、违章建筑等事务的副主任工作责任做事,做自己的副主任委员;也尽量少参与决策。因一言堂,抱大腿,加上老好人、老太婆吃柿子―――拣软的团队氛围里,还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本人积极进取工作作风和心态也只能调整,免得大家都不好过。"
对于省里一肩担的决议,杨色茂称,省里的决定,自己早前已从市领导口中,"听到风声"。
"(这个政策)现在还不能确定能否推行",杨说,"上面指派肯定担心,我想上面也不敢贸然指派。"
作为村现任领导班子的二把手,杨色茂及曾因带领乌坎村村民维权抗争被拘的新村委成洪锐潮,皆无党籍。
杨色茂说,他和洪锐潮都不打算再参与下届村委班子的选举,但"愿意参与监督",以协助选举"透明、公正"地进行。
"选举是乌坎的政治灵魂,乌坎的民主选举能够延续,乌坎就有美好的明天。"杨在一篇11月18日在个人日志上公开发表的文章中称,"乌坎村民不应该因2012年的那场补选产生出来的村委会班子不能给村里带来利益收回土地而放弃2014年的选举,应该擦亮眼睛,把这班不合格的村委干部选下去(淘汰) ,再选出一帮有魄力、有作为的村委干部(同时呼吁一些有魄力有奉献精神的能人参与竞选),要回土地、建设家乡为村里带来福祉。"
"选举是乌坎的政治灵魂,乌坎的民主选举能够延续,乌坎就有美好的明天。"杨色茂说。
"如果2014年的那场选举,同样有2012年八成多的选民参加,同样能给外界带来热爱民主、积极正面的良好影响力,同样能展示出乌坎人的凝聚力。乌坎人有了充实的灵魂,有了紧固的凝聚力,乌坎将以智慧开拓未来,无行不利"。
一个现实的难题是,明年的选举将无法做到2012年的规模,村里亦没有足够多的资金支持。以乌坎2012年的村委选举举例称,常住选民人数达到8000名的乌坎村,政府各机关和乌坎村共派出上百人参与选举工作,历时70天,耗资约40万元,许多工作人员属半义务工作,还有许多志愿者无偿支持。 "这样高成本的选举,不是经济欠发达,人口又多的地区撑得起的。"杨坦言。
除了经常贴出的公示,村委会与村民的主要沟通与授权机制是村民代表会议。
在2012年的村委会选举中,同时选出了109名村民代表。据早前报道,林祖銮曾有意让村民代表会议成为乌坎村的"最高权力机关"。所有事关村财政事务的重大决策都要经过村民代表会议表决,每3个月开一次。
但自去年,村里已经没有再开会了。
村里的财务公开还是坚持在做着,在村委会、庙祠、村里主干道的公示栏上,每月财务公开的记账表内容公开可见,但随机问了5名村民,具体某个栏目里的支出费用,主要花在了哪,村民总是一脸尴尬,答不上来。
有分析指,乌坎村的民主选举是和经济利益问题相关联的,民主选举出来的村委会有利于这个村的经济问题的解决,但是由于这些问题的解决有一个过程,要有一个酝酿协商、反覆征求意见,在村民当中达成一致的过程,这就要依靠村委会集体的智慧,也要依靠村民的参与和支持来解决这个问题。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郭巍青认为,中国农村的村庄已经不可能独立地解决问题,它涉及很多与市场及政府的关系,需要好好梳理。
郭提醒,在讨论乌坎问题时,应该看到潜伏的资本的力量。才是推动村民投身选举的背后动力。
"乌坎暴露出失去土地的民众相对短期快速见效的需求跟相对长远的操作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是否能通过民主投票来解决,这是一个还需要观察的问题。" 郭魏青说。
"从现实来看,与政府的合作是必不可少的。村民与现实间需要寻求妥协的折中点。"
土地的真相
省里的意思一直都很明确,属于乌坎的土地,没有村民们想象的那么多。
"在我们这个习惯坚守中央集权政治的传统国度里,县一级地方党委和政府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犟不过中央的统一号令,并只能在国家法律与政策允许的范围下行动。"被誉为基层政治体制改革家的宋亚平在其改革自述书《咸安政改》中写道。
事实上,自新村委上任后办第一件事——确定土地亩数开始,新村委的工作就是不顺的。多名新任村领导干部表示,省里的意思一直都很明确,属于乌坎的土地,没有村民们想象的那么多。
早在2012年9月17日,乌坎村领导班子已将涉土问题处理情况给予公示,并列明了7块已经归还乌坎村的土地,并附上小地图标注,总面积3853.41亩。说明写道,"上级决定将下列土地交还给我村。"
一直到2012年10月,村委会跟省工作组经过整整10个月的谈判,才终于吧乌坎土地的情况确定下来:乌坎村总面积划定在21963亩,其中与邻村的争议面积有7415亩。政府确认被非法侵占,现应该被归还的土地面积5545亩。
而在村委会门口的文字公示中写明已收回的3853亩土地,准确来说,只有736亩地已经办了法律上的确权手续,其他则都是"行政收回"。所谓"行政收回",是市政府下发文件,认定该地块属于非法转让,批准收回乌坎村集体所有。但具体怎么收回,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具体操作。
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提出,将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
《决定》表示,在符合规划和用途管制前提下,允许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出让、租赁、入股,实行与国有土地同等如是、同权同价。缩小征地范围,规范征地程序,完善对被征地农民合理、规范、多元保障机制,扩大国有土地有偿使用范围,减少非公益性用地划拨。建立兼顾国家、集体、个人的土地增值收益分配机制,合理提高个人收益。完善土地租赁、转让、抵押二级市场。
有分析指,新的土地政策将减少抗拆现象。
在中国城市,市民可享有房产买卖权利,但中国农民却不可自由买卖自住的房屋。这次三中全会有关农村问题的一大亮点就是,"选择若干试点,慎重稳妥推进农民住房财产权抵押、担保、转让,探索农民正价财产性收入渠道",即承认农民小产权房产并将其推向市场,将价格交给市场决定。
此前,中国《物权法》不承认农民小产权房,并规定据此买卖属非法。
香港媒体《明报》早前引述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院长左停教授认为,此次土改增加了农民对财产讨价还价的资本,可减少强征、强拆的现象。他指出,将农民"小产权"合法化,阻止了政府对不合法建筑的强拆,农民同时因合法而可享自让权。
但是,中国独立观察人士何清涟在接受海外媒体采访时预计,上述措施一旦实施,将导致地方政府卖地收入急剧下降。如果没有地方财税的配套改革措施,土地所有权改革在执行中将遇到来自地方政府和相关既得利益集团的巨大阻力。土改因而必须配合足够力度的财税改革。
她说:"未来十年中国发展的主线是新城镇化。新城镇化泛言之就是要发展房地产。那么如何保证中国房地产泡沫不破,同时又要继续保证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我认为中央政府几乎做不到。"
在涉及中央与地方财政关系的问题上,三中全会的改革方案提出完善一般性转移支付增长机制,并建立财政转移支付和农业转移人口市民挂钩机制。
《商业周刊》的评论文章认为,这些举措触及中国推进土地和户籍制度改革的核心问题。但是,60点改革方案并没有详细地说明,新的财政转移机制如何运作,以及中国怎样才能在推进这些改革的同时,缓解地方政府的财政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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