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日星期日

墙外楼: 许知远: 托克维尔去哪儿了?

墙外楼
网络热门话题追踪 
The Next Generation in Online Meetings

GoTo Webinar is a new, affordable, do-it-yourself Web event service that doesn't require a consultant. Get $10 off after your complimentary trial.
From our sponsors
许知远: 托克维尔去哪儿了?
Feb 1st 2014, 23:53, by 墙外仙

"我们肯定还会看到更坏的政府,但现在的这个毕竟不会再看到了,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事。"托克维尔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

托克维尔写这封信时,是1848年4月,七月王朝刚刚被推翻。它曾激起法国社会的普遍希望,代表着自由与变革,却最终沦为平庸、压抑的代名词。

2012年初,我刚读到这段话时,感到北京处于一种相似的情绪中。这也是个令人意外的情绪。对于旁观者来说,十年来的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举办了规模壮观的奥运会与世博会、国际影响力迅速提升,它是下一个超级大国。但在中国国内,很多人却又普遍感到中国正陷入总体性危机。崛起的利益集团吞噬了主要的财富,停滞的政治改革压抑了各方的创造力,加大的贫富差距和滞后的公共服务,激发了社会不满,在巨大的经济规模下,实质改革却倒退了。人们倾向于将此归咎于现任领导人的无能,他们无力提供方向、打破僵局,代表的是一个"错失的十年"。一些人还把它比作中国的"勃列日涅夫时代",一个僵化停滞的时代。

变化正在发生。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代表大会将在年底召开,新一任领导人将诞生。尽管没人清楚他们会把中国带向何方,一种暧昧的希望已然升起——不管他们将做什么,总胜于眼前的死水一潭。

托克维尔也是这股莫名希望的化身。北京正兴起一股托克维尔阅读潮。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不仅在政治、商业与知识分子中流传,还登上了畅销书榜,是公务员的指定读物。

这个比卡尔·马克思还年长13岁、以分析美国民主著称的法国人缘何流行起来,他能为21世纪的中国提供怎样的启发?

很可惜,让他焕发生机的不是他代表的思想力量,而是政治权力。当王歧山向他的朋友推荐这本书后,它流行起来。中国的政治权力不再垄断思想,却仍左右着思想。领导人不仅握有现实权力,还象征着知识与品位,他们四处题写书法、背诵诗篇,推荐书籍,公众则乐于追随。是前任总理温家宝的认可,让罗马皇帝马可·奧勒留的个人遐想突然变成了崛起中国社会的心灵鸡汤。王歧山则让托克维尔变成了某种新时髦。王岐山出生于1948年,在邓小平改革初期,他是思维活跃的青年经济学者,在江泽民时代,他是倍受肯定的经济官员,朱镕基的理想继承人。如今,他被普遍认定将成为新的政治局常委中的一员,也是最开明也富有能力的一位。

美国人着迷于托克维尔对于民主的洞见,此刻的中国人则兴奋于他对于革命的看法,甚至连"旧制度与大革命"这书名本身,就令人兴奋难耐。这也是充满嘲讽的一刻,当托克维尔在1853年开始写作《旧制度与大革命》时,他正沉浸于一种深深的失望。在他1848年初短暂的轻松之后,他又不得不面对拿破仑三世的笨拙复辟。法国似乎从未从1789年的巨大革命震荡中恢复过来,革命与复辟的浪潮交相出现,人们以为告别旧时代,却发现他们创造的新现实不过是旧制度的延续、甚至更为糟糕,这个国家似乎被"革命"诅咒了。而托克维尔一生在希望与幻灭中摇摆。他曾在美国之行追寻出路,在生命的最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历史,从中央寻找根源。

《旧制度与大革命》在此刻的中国是以希望的面目出现的。在1989年的悲剧后,中国社会处于一个"去政治化"、"反革命"的进程中。"革命"曾代表政治与道德上的绝对正确,却成了新的禁忌。这既代表着北京政权的意识形态的转变,它从一个不断革命的政权变成了一个固守秩序的保守政权;也代表着社会心理的变化,在天安门悲剧后,一股失败情绪裹携了知识分子与社会,从1911年以来,每一次革命似乎都把中国推向了更窘迫的境遇,"革命"许诺着解放与自由,带来的却是压制与暴力。于是,"告别革命"成了流行情绪,在一代人之后,"革命"甚至变成了陌生词汇,谈论它本身都充满了特别的快感,似乎触碰到某种禁忌。

它也带来了无穷揣测。这是未来的掌权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暗示我们处于"大革命"前的"旧制度"?它也是一种自我提醒,在那著名托克维尔悖论中,革命不是在人民所受苛政之害最深的地方爆发,而是在人民对此感受最轻的地方出现,它也并非是贫穷导致,却常发生于繁荣时刻,对于一个坏政府,最危险的时刻就与它开始改革的时候;还是他也在警告社会,期望变革的人们却总发现新政权未必比旧制度更佳?

倘若托克维尔在北京,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切?在他的时代,欧洲对中国的甜蜜想象情绪已然过去,中国不再是一个"理想国",反而是一个停滞、压抑、毫无希望的帝国,他对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的"中国崇拜"充满不屑,"我毫不夸张的说,没有一个人在他们的著作的某一部分中,不对中国倍加赞扬……(后来)被一小撮欧洲人任意摆布的政府,在他们看来是可供世界各国仿效的最完美的典范"。在《论美国的民主》中,他把中国政体视作高度中央集权的制度,它用一套强大严密的官僚系统来管理辽阔疆域,这种机制会吞噬社会的创造力与能量,它带来的一个"平静却不幸福,勤劳却没有进步,稳定却没有力量,有物质观念却没有公共道德"的状态。

在他眼中,美国代表着未来,中国象征着过去。启蒙思想家们对中国的迷恋恰好的表明法国的本质困境。中国象征着中央集权的胜利,正是这一点把法国推向了无穷的动荡。早在路易十四的时代,法国已是"一个庞大的中央政权,它将从前分散在大量从属权力机构、等级、阶级、职业、家庭、个人,亦即散步于整个社会中的一切零散权力和影响,全部吸引过来,吞没在它的统一体中"。在这样的统一体中,各地区、阶层、团体的自治权逐渐丧失,社会变得高度单一化,人们因缺乏政治自由,也无法演练公共生活。这致使所有人、团体养成了强烈的依附性——"由于中央政权摧毁了所有的中间权力机构,在中央政权与个人之间,只存在广阔空旷的空间,在个人眼中,中央政权已成为社会机器的唯一动力,成为公共生活的唯一代理人"。他相信,正是这原因导致了大革命席卷全社会,新秩序迟迟无法建立。

托克维尔不欣赏18世纪的中国,那此刻呢?他曾相信是中国停滞的、将被历史抛弃,在听到鸦片战争消息时兴奋不已,因为"欧洲的活跃和中国的停滞交锋了"。在这次交锋后,中国经历了无穷的革命与动荡,并在1949年后达到高潮。在很多方面,它是法国式革命在东方的回应。它们都发生在富裕、政治完备的农业国家,它们的旧制度都是官僚独裁制,革命的结果都是一个更为中央集权、官僚制、并将大众结为一体的民族国家。比起1949年后的中国,18世纪中国的集权实在算不了什么,从田里的庄稼到卧室里的谈话,以党为代表的新权力都渗透其中,中国不仅是个中央集权的社会,更是一个极权社会,再没有任何私人空隙。

三十年的改革后,中央集权的有所放松,但在很大程度上,政府仍主导着一切,个人与团体的自治空间仍窄小的可怜。倘若他在中国城市旅行,会看到最豪华与庞大的建筑总是政府大楼,其中很多还酷肖他见过的白宫,而青年人想进入官僚机构,商人们忙于与政府缔结关系。他也会看到庸俗的市侩精神在蔓延,公共精神与道德普遍性衰败。在城市里和乡村中,没有供人们进行公共生活、展开辩论的空间。相反,与感官享乐有关的设施随处可见,这种腐化式的纵乐,是一个社会闭塞的标志。

像当时的法国相似,这个政治制度也不知如何应对大众的参与热情。越来越多的群体变得更富有,却缺少对应的表达机会和利益申诉渠道。如果托克维尔会用微博,一定也会感到某种似曾相识:一种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开始主导人们,人民渴望变化,而且立刻变化,但至于变化的目标与方向到底是什么,人民却并不真的关心。他对于大革命之前法国社会的一些片段描述,像是穿越了时空:"当人们读到18世纪大臣和总督们的来往信函时,就会十分惊异的看到一个怪现象,臣民百依百顺,这个政府如此富有侵略性和专制特征,但当它遇到最微小的反抗,它便不知所措,最轻微的批评也会使它惶惶不安,简直到了风声鹤戾、草木皆兵的地步……"

但中国不再是停滞的象征,北京、上海随时在崛起的高楼;联结广袤土地的铁路与公路网;东南沿海无数夜以继日的工厂,中国被视为历史的新动力。美国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感叹正像是启蒙思想家们的回响:"如果像今天的中国这样被一群理性开明的人领导,一党制也很有优势,可以执行那些政治上困难却至关重要的政策。"

而在很多方面,他当年在新生的美国发现的因素也同样鲜明。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短暂的物质利益占据了,以为所有的政治不过是利益的划分,却忘记了有某种道德精神与政治原则的存在。这个社会充满特权与等级,又有无穷的流动性,整个社会被焦虑左右,每个人都生活在与他人的无穷比较中,人人都觉得自己有可能进入其中,它带来了普遍性的心理失衡,人类历史上很少有这样的时期,欲望被如此加倍地激发出来。

此刻的中国似乎同时象征了旧世界与新时代,该如何理解这现状,做出怎样的回应,托克维尔是个昙花一现的话题人物,还是能提供崭新的思想资源?

当习近平与六位常委最终露面时,他激起了广泛的希望,连平淡无奇的讲话,都被赋予了新涵义——更少意识形态色彩,他该是个实干者。

不仅"停滞年代"过去了,颠簸的权力交接似乎也终于告一段落。在整个2012年,关于高层政治的离奇新闻层出不穷,从王立军的夜奔、令公子的车祸、中南海的枪声与习近平的背痛,让人意识到尽管中国正以新的现代强权的面貌出现,其政治形态却实属中世纪式的。在日趋理性的政治制度下,一股非理性的暗潮从未消失。薄熙来的重庆试验的确像是文革回潮,惩治他的方式又让人想起了林彪事件。新领导人的确立意味着稳定性,尽管它可能也是暂时的。

新的希望也来自于新领导人的历史经验。自从卡尔•曼海姆在1923年发表了《社会学视野中的代际问题》后,代际不再是一个生物学概念,更获得了社会学维度。因为现代技术、大众媒体的繁荣,一代人同时被重大历史事件与社会力量影响,他们获得了共同集体意识与身份认同。代际变化,就像民族、地域、种族、家族、阶级一样,变成最重要的历史动力之一。它在此刻的中国似乎尤为关键,人们找不到能推动变革的外部力量,只能寄望于权力的内部裂变,自从党内开明派在1989年消失后,唯一可寄望的就是这代际革新了。

新的领导人都出生于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他们的童年是在"三反五反"、五年计划、反右、大跃进、大饥荒等一连串大胆尝试的政治社会环境中度过的;他们的个人意识开始觉醒时,文化大革命来了。由于深受理想主义与集体主义教育,他们中的很多人热情、盲目、或被迫地卷入了这种狂热,在其中目睹或制造了无数混乱与残酷。在狂热之后,他们被发配到乡村、农场与山区中,他们发现了现实中国的贫穷与落后,从意识形态狂热中醒悟过来,多亏多年的理想主义教育,他们在困苦与磨难中,开始重新思考社会与自己,生出普遍的怀疑精神。

中国再度转向,中断的经济、思想、社会生活再度活跃起来。他们成了热切的学习者,变成了一场新启蒙运动的主导者。他们仍年轻,却有着如此丰富的经验,他们理解现实中国,又对外部世界充满饥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像是西方婴儿潮一代,他们经历得如此之多,在历史舞台占据的时间是如此之长,同时挤压了上一代与下一代的空间。这一代人早已在文化、经济、社会领域占据了中心,如今他们又抵达了政治权力的顶峰。

倘若按照政治学者陈子明的划分,他们是共和国的第四代人。毛泽东、邓小平是第一代人,塑造他们的历史事件是"五四运动";胡耀邦、赵紫阳属于第二代,"一二•九"运动影响了他们;江泽民、胡锦涛属于第三代,他们人生的决定性时刻是1949年的解放。作为第四代人,他们注定是矛盾的产物,决定他们的历史时刻既是1966年8月18日的金水桥——毛泽东在这一天的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他们都是狂热的威权主义人格,又是1976年4月5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他们在此发起了"四五"运动,新的政治觉醒到来。

三位主要领导人习近平、李克强、王岐山都代表了这种矛盾中的希望。习的父亲以党内的开明派著称,他本人则曾经历政治混乱带来的伤害,李克强更是70年代末的启蒙运动的亲历者,他的导师是改革派学者,他的同学成为了海外民主力量的领导人物,王岐山更是八十年代体制内改革的重要人物。

他们将如何回应此刻中国的挑战?倘若以经济、社会、文化领域为例,这一代人被证明生机勃勃、富有创造力,却同时是不择手段的。他们的理想主义轻易地转化成投机哲学,怀疑精神则变成一种逃避主义。他们的胜利是技术上、而非价值上的胜利。这种独特的经验与价值观,将怎样作用于他们终于获得的政治权力——这个中国最保守、却仍关键性的领域?他们强烈的历史感,令他们必定要有所作为,成为现状的打破者。但是,他们会怎样评估现状?打破它又要通向哪里?

答案出现得比人们想象得更快。新领导人迅速表现出力量,而且是全方位的。在意识形态领域,从关于宪政、普世价值的猛烈宣传,到对网络言论的钳制,再到"中国梦",他们都表现出更保守的作风,这也是一种杂乱的保守——是共产主义与传统主义的混合。而面对官僚系统,他们发动的反腐败运动的力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如此多高级别的官员卷入其中,连"自我批评、彼此揭发"这一毛时代的方式也再度泛起。面对社会,他们则加大了对公民运动的打击,令商业世界纷纷表态"在商言商"。他们的一系列言行,显示出他们要令中央政府重获"制高点"的决心——政治上、经济上、舆论上,新的领导集体不仅准备控制利益集团、公民社会,也要控制地方的官僚。

这种倾向到了十八届三中全会变得更为显著。不管它做出了多少改革的许诺,新领导人的思路却是清晰的。

两个新设的委员会强烈地暗示出,即使在权力中心,也有一股强烈的集权趋势,集体领导制臣服于个人权威。从它秘密的开会地点到舆论的高度封闭,你可以看出其排斥任何社会参与的可能性,只有国家(state)才有权决定改革的方向,他们决定一切政策,然后赐予社会的一切均来自"顶层设计",而不是民间探索。更重要的是,新领导人似乎并未把这套党国体制视作一个需要变革的旧制度,而只是认定它理应更有效率,更能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可能受惠于启蒙主义,却更是国家主义者。重温陈子明所说的四代人,每一代掌权者都把另一种方式与思维推开。毛邓所继承的是"五四"运动中的共产主义,胡赵则被"一二•九"运动中的狭隘爱国主义鼓舞,而当江与胡进入1949年的中国时,这个中国已被一种意识形态左右。不同思想与选择的同代人都被挤出了历史舞台。

这也是中国革命的显著特征,它以一种绝对暴力,消除了多样性与可能性。不管有多少意识形态与党派之争的干扰,20世纪中国始终沿着国家力量(State Power)增强的线索前行,它导致了一种高度狭隘的、功利性的"富强"路径。到了这一代掌权者,他们的意识形态色彩减弱了,国家主义色彩却显著增强,在他们想象的现代中国图景中,国家富强而非个人自由才是首要目标。除去一代人的社会属性,新领导人似乎更属于血缘属性,他们是建国者的后代,不会任由父辈的江山被葬送,不会允许偌大中国"竟无一个是男儿"的景象出现。

一年来,不管新领导人有了哪些成就、做出了哪些呼吁,他们表现出的思维方式却陈旧得可怕,他们不是通向一个新时代,而是顽固地向后看,他们恐惧一个多元社会必然会产生的争吵、嘈杂,幻想万众一心带来的大国复兴。他们也似乎创造出一种幻象——面对巨大的利益集团、腐败的官僚系统,他们代表了一种公正、良性的权威,最终会给人民带来福祉。

他们表现出的决心,让人想起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特性:"他希望根本性地变革,但他也希望维持不变。他视德国为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巨人,他为外交政策设立新议程,他领导下的德国第一次成为了海军强权。但同时,他紧紧抓住古老的习惯与制度。他相信自己的权力来源于前现代的普鲁士专制理念。"

一年来,很少有人再谈论托克维尔了。托克维尔相信是集权造就了法国的深层困境,是改革带来了革命,但中国的新领导人决定不理会这深层困境,继续加强集权的方式,这或许是避免革命的最好方式……

"它多少像是毛去游长江",他说。我们正谈到庆丰包子铺一幕的意义,习近平的"偶然"造访令"包子"与"炒肝"占据中国公共舆论的中心。他把这一行为拉入了更长的历史语境。那是混乱的1966年的夏天,毛泽东的行为最终被证明是一次力量展示,他仍旧精力旺盛,不仅能纵横长江,也能掌握中国的政局。接下来,他利用文革小组、群众动员,摧毁了阻碍他个人意志的官僚系统。一年来,中国的新领导人在很多方面展示了他的确是"毛时代的孩子"。从"洗洗澡"式的修辞到"习大大"式的亲民作风、对官僚系统的整肃、重塑个人权威的努力,都带有明显的毛泽东时代的痕迹。它也是对之前十年的政治风格的一次戏剧性的逆转。倘若旧时代代表的是一个僵化的、毫无个性的时代,一个任由官僚系统、利益集团膨胀的十年,那么新领导人则试图创造一个高度个人化、重新集权化的新形象。

庆丰包子铺的一幕,恰是这是这种新形象再好不过的象征。当周永康案悬而未决、高层政治的斗争炽热不已时,最高领导人从容地走进临街的小店,这也是一种自信与力量的展现——我不理会严峻的情势,也不顾及组织纪律,我只随心所欲。他也是对公众的表态,尽管处于权力中央,我仍是站在人民一边,吃二十一块的便餐,这也为未来的群众动员做出试探。

人民的确响应了这一切。当人们热烈地购买与谈论包子时,也是对这种权力风格的一种信服。不管精神还是物质,是常委推荐的托克维尔还是主席钟爱的炒肝,权力塑造时代的品位,即使持有嘲讽语气的人也被迫承认,他们无法回避这个话题。政治权力的话语与风格支配着我们的公共生活,我们无法创造一个不同的话语空间。

我的朋友也面临这样的困境。25年前,他曾是天安门广场的领导性人物,按照陈子明的划分,他该属于第五代人,他人生中的决定事件是1989年。这是中国20世纪漫长革命的最后一幕,或许也是最缺乏"革命性"的一场,聚集在广场的年轻人从未有颠覆规则的欲望,他们想抗议,而非真正的革命。他为此逃亡过、入过狱,如今经营着一家著名的民营书店。书店内的咖啡馆名为"醒客",它既是英文"thinker"的音译,也蕴涵着强烈的自我期许——在一个昏睡的中国,聚集在此的一小群人愿意清醒地讨论这个国家的未来。也的确,它是北京最不容错过的公共空间,书店以高质量的思想、学术选书著称,咖啡馆内则迎来送往过几乎所有知名的知识分子、异议人士,至少两代知识青年是在这书店的气氛鼓舞下开始自我启蒙的。

而我的朋友,常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睁开他过度被烟熏的眼睛,压低声音谈起他对政局的意见。我喜欢这个朋友,他健谈、温暖、有担当、装了一肚子我从不知的中共党史,但偶尔也令人感到疲倦——在他的这一代人大多放弃了昔日政治理想时,他又完全被政治所占据了。他吃的、喝的、呼吸的都是这个抽象的政治权力与理念,在表面的高度热情背后,又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难以接近政治机器的核心,无从参与实际政治,你的观察分析无法进入公共话语空间,这使人丧失了检验与修正观点的机会,不停地谈论与推测成为了替代品。

在一些方面,这状况让人想起托克维尔笔下的18世纪的法国文人。他发现,法国文人与英国不同,前者"从不卷入日常政治,相反,他们的生活从未比这个时期更超脱;他们没有丝毫权力,在一个充斥官吏的社会里,他们不担任任何公职",他们也"不像大多数德国同行那样,完全不问政治,埋头研究纯哲学或美学"。法国人"终日谈论社会的起源和社会的原始形式问题,谈论公民的原始权利和政府的原始权利,人与人之间自然和人为的相互关系,习俗的错误或习俗的合法性,谈论法律的诸原则本身"……这种对缺乏现实感、迷恋抽象原则的精神,最终塑造了"文人政治家"。

在托克维尔眼中,这个群体声誉不佳,他们只谈论却不行动,与一个丧失了领导权的贵族阶层一拍即合,他们追求言论与思想之快感,却无法承担责任。倘若中央集权摧毁了社会的中间组织,文人政治家刮起了舆论风暴,他们则是法国漫长动荡的原因之一。

与18世纪的法国一样,现代中国充满了文人政治家的力争,从康梁变法到陈独秀组建的中国共产党,再到张君劢的第三党派,他们既让人赞叹,也令人不安。他们既因一个高度集权社会而获得巨大的舆论能力,也同时缺乏驾驭变革的实际能力。

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清洗与反智运动后,此刻的中国知识分子早已不复有昔日的影响力,更难以成为文人政治家,但思考习惯却又保持了惊人的相似。这造就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现实——我们不仅无法参与直接的变革,也无力营造自己的舆论力量,常常陷入一种自我的沉溺与疏离。

知识分子曾是20世纪中国的主要推动力,如今沦为边缘。其他的社会力量,不管是工人、农民、企业家、中产阶级、维权群体,他们都曾激起短暂的希望,旋及黯淡下来。不管中国变得多么繁华,政权与社会力量之间仍是极端失衡,前者可以轻易压制任何不同的声音。也正是因为缺乏社会力量的呼应,不管多么惊心动魄的上层权力斗争,都没带来期待的权力裂变。而35年的两次主要变革,不管是1978年的改革开放、还是1992年的市场改革,它们都被证明是一种机会主义式的改革,一种只为保持现有权力结构而做出的暂时让步,它未形成结构性的变化。

"再等一年看看吧",我的朋友说,语气无奈、却又带着某种期待。冬日北京的夜晚,一切灰蒙蒙的,比起空气中的粉尘,这政治生活的雾霾似乎更为严重。

再等一年?他的期待是什么?是如一些新权威主义者所说,新领导人需要稳固与集中权力,再做出变革的决定;还是一种无奈之举,这集权最终导致新的矛盾,即使改变的方向不如最初期待,变也总比不变好,一个更为极端的政权也总比停滞要好。我们似乎陷入了戈多式的困境,总是在等待,却迟迟不见他的到来。

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陷入了一场想象力与行动上的困境。不管多么重申宪政、民主、自由,我们却从未真正建立起一个不同于国家主义的叙述,能牢牢地把个人自由与尊严置于中心。我们也未能亲身实践着这套叙述,总不免被现实权力、主流话语所吸引,即使最杰出的头脑,也总是想充当"忠诚的反对派"。这套叙述更是未能进入中国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公众仍遵循托克维尔对昔日法国人的判断——人们并不热爱自由,只是痛恨主子,人们也随时愿意用物质福利来交换自由。

这也是最令托克维尔忧虑的。他的所有写作,不管美国的民主还是法国革命,要处理的始终是个人的自由。自由总是脆弱的,它可能面临专制压迫,在民主体制中也可能沦为"大多数人的暴政"的牺牲品,所以他探索一种新的政治科学,能捍卫这种自由。他也曾期望一个负有使命感的贵族阶层的出现,他们能让法国避免君主或公众的暴政,并带着深深的失望离世。

在这种意义上,真正的革命,中国尚未到来。

本文免翻墙链接:谷歌镜像 | 亚马逊镜像

相关日志

You are receiving this email because you subscribed to this feed at blogtrottr.com.

If you no longer wish to receive these emails, you can unsubscribe from this feed, or manage all your subscriptions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