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日星期日

墙外楼: 離經誌: 那年,1974

墙外楼
网络热门话题追踪 
The Ultimate Sports Fundraising Program

This $27 online course teaches fundraising approaches specifically for sports programs. Learn to raise money like the nation's top programs. Sign up today.
From our sponsors
離經誌: 那年,1974
Feb 2nd 2014, 00:38, by 墙外仙

<寫在前面>

想寫這個題材很久,太久了。現在這也只不過算是資料彙編,談不上認真的一個系列。關於內容,歡迎提出任何疑問,我會盡力搜集資料補完的。

1

<前言>

我的父母都是從大陸偷渡來香港的,我年幼時住公屋,讀的也是屋邨小學,以至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身邊接觸得到的家庭,幾乎全部父母都是從大陸偷渡來港的,我也以為那是香港的常態。到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很多人的父母輩甚至祖父輩已在香港出生,他們──就是現在經常吹噓獅子山下那群人──經歷的香港雖然也艱辛,但根本完全不能跟大陸相比。在香港,你再窮也會知道有東西叫汽車,有東西叫鞋子,有東西叫電視,當時在大陸,完全沒見過這些東西是毫不出奇,在農村看到有拖拉機,等如現在的人看到太空船。我母親到十二歲才第一次穿鞋子。香港有些人確實從沒聽過有關大陸的種種,無法理解那個不夠半世紀前的大陸國度是如何落後,以至對偷渡的父母輩來說,幾乎是一場穿梭時空的經歷。

我一直到中學快畢業,才驚覺原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曾經有過這些事情──說「不知道」其實毫不準確,因為他們其實是「知道」,但僅限於浮光掠影和幾個輕飄飄的形容詞,或者一兩幅鮮明的影像,如香港人回鄉要穿很多件衣服藉此送物資給大陸親友,諸如此類。這種「知道」是非常浮薄膚淺的,因為根本沒有機會讓他們近距離去思考和感受那究竟是怎樣情形。從父母口中得知這些往事(不能稱作「故事」),因為我就是從他們處來的,我因此更容易去感受。中學時我認識一些朋友,家中衣食無憂,父親位高權重,我曾跟他談到我父親一星期工作七天,其中一天做兼職當的士司機,為了多賺兩個錢便一人連做兩更,由早上九點上車一直到凌晨三點才下車,第二天早上八點上班,也只賺得兩百元。當時那個朋友聽不真切,反問我「是晚上九點開工嗎?」我就很明白,有些東西他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那太遙遠了。早輪碼頭工潮,碼頭工的辛酸苦況,香港人譁然之餘,我更能感受一二,因為本質上,我也是個碼頭工的兒子。沒有一個與你有羈絆的人將這些實況告訴你,你是永遠也無法確切感受的,這種感知與書本、理論無尤。因此霍建寧才會舉他那個在投資銀行工作得很晚的兒子,與碼頭工相比較。

其實長久以來我也想將父執輩的這些經歷,以小說的形式寫下來。父母常嘆那些往事不堪記了,又笑着埋怨我幹嗎再提起那些事,說自己剛剛才發過偷渡的惡夢。但我想,那不單是他們的人生紀錄,也是我的紀錄,甚至是一個時代的紀錄,不應就此聽任記憶湮沒。但計劃得越久便越慵懶寫不出,剛巧史兄有一篇文談到他父執的偷渡經歷,他父親的「偷渡」其實已不算很難,但也已足夠讓我們這一輩瞪目結舌了,也就激發起我想要好好寫下這段往事的決心。

父母雖然是小人物,他們沒有幹過甚麼大事,但他們是偉大的,一種微小、靜謐,但堅定的偉大。這是一個很微小,很卑微,很普通,卻又很偉大的往事。

2

<一>

我的父親屬於「富農」階級,在解放後是屬於「黑五類」之一的「一點頭」。黑五類是「地富反壞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和右派,「一點頭」指的是「富」字的那一個點。

記憶所及,我家族是在幾百年前由兩湖一帶移居廣東的,嚴格來說算是客家人的一個分支,但在近代,又與新來的客家人有些分別。祖上在清朝出過一個秀才,在當地算是書香門第,子孫聰穎的一支。約在清末民初時,我家那條村與附近的村落曾起過爭執,弄得兩條村的人都操起武器械鬥。械鬥過後在祠堂談判,我家那村是慘勝一方,要求劃分「馬跑三日三夜」的地建村,人家雖然輸了當然也不肯,最後決定銅鑼能傳三次的範圍建村。那就是我父親後來出生的那條村落。

在「解放」前父親家是屬於生活上過得去的一群,我的曾祖父是醫生,生了三個兒子,一個早夭,長大成家的只有兩個。他兩個兒子,年長的一個身體孱弱,最年幼的那個身體強壯得多,於是曾祖父就將醫術傳給較年長那個兒子,而幼子則去耕田和釀酒。那個幼子,就是我爺爺。那仍然是在解放前,我爺爺會釀酒,養豬,到年晚時會趕豬去賣,他曾經帶着豬划船來過香港屯門元朗一帶上集趁墟的。

後來「解放」了,也曾有人叫過我爺爺兩兄弟跟着走,他們沒走,就迎來了後來的土改,被劃分成「富農」,家裡原有的幾畝薄田也當然充公算入「生產隊」裡去了。由於階級成份不好,生活上處處都會吃虧,記着那是一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而且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基本上我父親未出生就已注定是屬於「黑五類」,尤萬幸不用打倒在地加上一腳,可以接受「改造」。

3

我父親出生後不到幾年,便是因大躍進而造成的三年大飢。現在的人估計當時因飢荒而死的人數約為2000萬到8000萬不等。我父親所在的農村在當地算是環境比較「好」的,有蕃薯藤、樹皮和穀糠可吃。當時農村的地理環境是決定生死的,父親的農村座落平地,能種水稻,總算能吃上飯。旁邊有很多山,在山上聚居的多數是客家人,他們沒法在斜坡種稻,就得長年種蕃薯吃,另外種些菜。他們的糧食基本就是這兩種,每年收割下來的菜,用些鹽──鹽對他們來說也是奢侈品,不輕易買得到的──醃起來造成咸酸菜,然後全年就都是吃咸酸菜拌蕃薯。很多年後我父親在香港遇過一個出身山地的客家人,他說:

「如果能讓我吃上飽飽一年的蕃薯拌飯,就是要槍斃我也甘願!」

箇中咸苦,可想一二。

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其實是大躍進和公社飯堂政策失敗的結果,雖然還未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我的爺爺也得了嚴重的水腫,幾乎死掉。我的大伯父比我父親年長二十年,飢荒時只能吃穀糠,但穀糠無法消化,於是全積在肚裡排不出來,也是差點死掉,最後是靠有城裡來的解放軍餵了幾餐營養餐才撿回一命。1962年,剛過了飢荒不久,我大伯父就偷渡來香港了。當時偷渡的乾糧仍然是很原始的,基本上就是炒熟兩三斤大米,就是未來個多星期的全部食糧了。兩三斤大米現在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要知道當年農村的農民,勞動一個月也沒有一塊錢工資(注:「社會主義」下,買東西都用「券」,但仍然有少量金錢的。至於農村經濟,有機會另文詳談),而身為「富農」的兒子,再被歧視欺壓也是少不免的。當時我父親共有七兄弟姊妹,一家九口,往往一餐的米糧就只是一個 D大電池的份量,所以為了讓兒子偷渡,可謂下了血本。

4
文革批鬥大會。來源:刘伯勤:红卫兵的忏悔 (https://qiwen.lu/17936.html)

村落後面有一個水庫,是解放後建成的,解放後一段時間陸續建了不少基建,當時的思維是「人定勝天」,確實有不少建設──當然,好些後來成了破壞。後來這水庫成了這附近一帶村落的人練習游泳的好地方,練習游泳的目的相信不用多言。事實上當年偷渡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往往有人早上還誓神劈願的說「社會主義好」,晚上便出發去偷渡了。到後來抵疊政策以至抵疊政策要結束時,不去偷渡的男人會被視為沒有出息的孬種的。那個水庫成了大家練習泳術的地方,附近一條村曾有一個女孩子在水庫游泳不幸溺亡,她的母親由是非常痛恨「香港」二字,過幾年受不住刺激最後瘋了。這些形形式式的故事,在所多聞。

至於我父親究竟為甚麼偷渡,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實際上對於一個出生不久便一直捱餓,家庭被歧視的小孩來說,這個念頭可能在記憶之前便萌生了。當時拖拉機或任何機械,對農村來說都如太空船一樣的存在,能見上一回是天大的事。現在香港最吃香的職業當數醫師、律師、會計師這「三師」,在當年大陸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記着那是一個知識份子是臭老九,那是一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那時大陸農村裡最令人肅然起敬,惹盡全村人欽羨目光的職業是醫師、司機和屠戶。醫師救人生命,司機操作神一樣存在的機器,屠戶則確保有肉可吃。由半世紀前落後的大陸農民到今天的港女,都明白醫生是「筍盤」。

5
60 年代拖拉機。來源:網上圖片

因此有司機帶拖拉機入村,可想而知是何等令人好奇的大事,小孩子自然也去湊湊熱鬧,看看傳說中的拖拉機是甚麼樣子的。我父親當然也有去湊熱鬧。好不容易湊到拖拉機前,我父親好奇地伸手一摸,「啪」的一聲,還未反應過來,就先感到火辣辣的一陣痛,伴隨着罵聲:

「操你媽的,你這個黑五類,拖拉機是你能摸的嗎?」

我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除此以外,因為「富農」的階級成份,文革時少不免三不五時被人拉去批鬥。我父親就看過我祖母被批鬥,要跪鐵鍊的真實景象,猶幸廣東的農村其實不算狂熱地陷入文革之中。出生後,先是飢荒,再來是批鬥,在被歧視的目光中長大,父親當年的鬱悶,可想而知。上學學的基本都是毛語錄,那年代,連三角形有三條邊也是靠毛語錄來證明的。

1970年,父親初中畢業。那時候沒有甚麼免費教育,「有教無類」更加是惹人發笑的無稽之談:打倒孔家店嘛,何來繼承孔子有教無類的精神?當時要升學,最最要緊的是看階級成份,村幹部兒女優先,貧下中農次之,富農,五類份子?門兒都沒有!那時候再早幾年時,我二伯父本來成績很優異,以成績計能進中山醫學院的,就是因為階級成份不好,硬是不准讀,分配到了工廠車間當個工人。母親是當年她那條村的「才女」,但我外祖父跟姨媽早年偷渡去了香港(人人喊打卻又人人羨慕),外祖母的哥哥更是國民黨的軍官,所以成份本來也很差,得當時的校長說情,我媽成了她那條村裡第一個能上高中的女生。至於我的父親成績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又沒人擔保,成份又差,自然是要到生產隊去工作了。村裡的人也算不錯,為父親謀了個看鵝的差事。看鵝本來是個閒差,閒差自然有人眼紅,於是看鵝的工作丟了,給人着去「洗牛」。洗牛是農活其中一項最辛苦的勞動,就是帶着牛去平整泥土,將整塊田的土都翻鬆。好好的差事丟了,又不能升學,又三不五時地被人拉去開會(批鬥會),放在今天我父親的情況絕對是所謂的「社會炸彈」。

6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如上所述,其實一直以來偷渡都蔚然成風,真正的「口嫌身子實: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在村子裡備受尊重的「貧下中農」子弟,也多有偷渡者。但真正激發起村裡人偷渡的,卻是當年的知青。知青是城市裡讀書讀得好好的一群人,因為毛澤東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就給「下放」到陌生的農村,忘記所學,做不擅長的體力勞動。很多人受不了就偷渡去香港,基本上就是逃荒。

當時成份不好的人,不單讀書機會被剝削,連討老婆也有困難:成份不好,環境不好,誰願嫁你?當時村子裡有一個美男子,長得很俊很高大,但因為成份不好,到三四十歲還討不到老婆,最後娶了個山地客家人作妻子。對山地客家人來說,窮比成份不好更可怕,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連貧下中農、知識青年也偷渡,像我父親一類飽受歧視不公的「一點頭」更加沒有理由留在村子裡了。當然這也是大家肚子裡的想法,沒有宣之於口。毛時代的農村,基本上就跟秦孝公,或者朱元璋時代差不多,村裡的人即使過隔壁村,也要村幹部寫證明書,擔保書,否則是犯法的大罪。村裡的幹部曾跟我父親說:

「奀鏡,村子也對你不薄呀,你看你哥也能討老婆呀,你放心吧,你能討到老婆的,你不會偷渡去香港吧?」

我父親一臉認真,誓神劈願地回應:

「霎戇麼你?香港的豬肉成十幾蚊一斤,有麼好磨?」

然後當晚我父親就起程,第一次偷渡了。那時是1971或者1972年的2月,天還很冷。一定是這兩個年份,因為剛好是林彪死(林彪死於1971年9月13日)的那一年前後,廣東省的軍隊,那段時期不知給調到甚麼地方,全省的軍隊都換成外省湖南兵了。那年我父親剛好18歲。

7
父親第一次偷渡時所走的路。實際路線無法精確繪出,因為 Google Map 沒有這個功能。總長度超過 70公里。

8

<二>

為了偷渡,事先得準備一堆東西。比起十年前大伯父偷渡,我父親 1972年偷渡時的物資已經比較「先進」了。十年前大伯偷渡時,甚至連水壺也沒有,只是隨便炒熟一堆大米便出發。我父親準備偷渡時,除了有水壺之外還帶了一個小小的無煙爐,用來煮熱乾糧吃。乾糧是將幾斤麵粉混和豬油一起炒熟,要吃時再拿出來煮熱。偷渡預計要個多兩星期,唯一的口糧就是這些豬油麵粉了。在現在的香港,「豬油」二字跡近等同「罪惡」,人人聞豬油色變,說豬油如何如何不健康云云,在當年農村,豬油倒是可遇不可求的聖品,當時跟人說豬油「不健康」簡直是笑話。豬要花時間去養,養肥了也多半拿上集去賣,或者上繳公社,自留的很少,豬油是過時過節才會吃得到的美食。在我小時候父親發惡時總愛罵我們一句說話:

「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

小時候覺得這句話有點奇怪,但從真正捱過餓的父親口中說出,似乎有不一樣的意義,吃飽了撐的,簡直是有點浪費了食物的感覺。現在的人又豈有甚麼「飢餓」的概念?不吃幾小時已經覺得飢腸轆轆,但在當時保持一種飢餓狀態卻是常態。自 1958年開始,父親一直都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環境下成長。我父親那次偷渡是跟着他的姑表和幾個公社裡的別姓人,一行五人之中就數我父親年紀最輕,17、18 歲上下的年紀。趁着夜色,他們一行五人約莫在午夜前出發,時間興許是晚上十點、十一點左右吧,那時候他們當然是沒有手錶的,鐘這回事全條村也是只得幾個。

很多年後,九十年代的時候有次父親帶着我們一家回鄉,晚上要從一棟屋子走到另一棟屋子,一走出屋是完全的黑暗,沒有街燈,整條街的那種黑暗是城市長大的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你將手貼着放在眼前也不會看得到。看着我們幾個孩子大呼小叫,父親大笑了一輪後教我們,細心辨別的話,你還是能看到淺色一點的是水窪來的。

9

那時我父親他們一行五人就着夜色就此出發,航向未知的將來。我常會想像,當我父親出發融入夜色之中時,他心情怎樣,我祖母心情又是怎樣。當時不比現在,那時這麼一偷渡,就此死掉有之,從此音訊全無有之,冒這一切風險也是為了逃離那個窮絕的地方,以生離死別來形容這個場景可謂恰如其份。但鄉村的人卻往往比較豁達,或是該說,他們根本沒有傷春悲秋的餘裕,悲傷不捨這些感喟實在太過奢侈,鄉村的人比較能隨遇而安,依靠土地吃飯的他們早就明白人的力量很渺小,土地、祖宗、村子、家族的信念深植在自己心中,成為守護人生的力量。鄉土的人沒有「宗教」可言,但這種與祖先、家族、土地建立的聯繫,是他們的信念來源。我認為那就是傳統的中國人。

乘着夜色出發當然是不想被人發現,我父親出發的地方就是石鼓水庫,那一帶全都是山嶺,我好奇比較一下,那一帶的山,就等如香港林村郊野公園、大帽山、城門郊野公園、大欖郊野公園加起來的大小。

10

基本上每天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所有平地、村落、田野,通通都要在深夜通過,最經常的趕路時間就是凌晨後到日出前,借着月色和星光趕路。這麼大的的地方,四處又都是差不多的山徑,那他們怎麼知道自己該走甚麼方向?

「那時不比現在嘛!這邊是黑沉沉的,香港是光澄澄的,那邊整片天都是亮光光的,看着那一片亮着的天走,就一定是香港。」

當時雖然已經是二十世紀,也已經「破四舊」建設「社會主義的新社會」,但社會仍基本由村落組成,幾條村落合成一條「生產隊」,幾條「生產隊」組成人民公社。名目改了,但是每條村以宗姓為本的文化仍然很強烈,每條村都有自己的民兵隊守衞。偷渡時通常是在晚上趕路,就是要趕過人煙稠密的村子,要尤其小心的就是那些民兵。有些地方的民兵還配有土槍,被發現也是很大罪的。那個年代你即使去隔壁村也要有村委寫信擔保證明,否則就是犯法,基本上就與明太祖那一套差不多。

吃完乾糧後,就得依賴山上的野果和漿果為食,和隨便到山溝撈水喝。有一次父親他們找到一棵野生的木瓜樹,採了上面未熟的木瓜來吃,瓜瓤水份不夠,第二天起來糊得滿嘴滿腔的,急得他們忙不迭要找水來喝。那天他們身處的地方地勢高,望着山溝迂迴下到山谷去,由早上一直走走到下午才到山溝,用了一整天時間才找到水源。然後再花了六七個小時,才回到山上繼續行程。

那時的山都長滿了草,所謂「草」也不是一般香港人的概念,那些草長得比人還高,前面開路的用一根木棍撥開草,後面的人緊緊跟着。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迷路。而且那些草往往有很鋒利的邊,本身已經襤褸的衣服更加給割得不成樣子,手臂上也滿滿都是傷痕。有時在山上也會遇到其他偷渡團夥,大家也會馬上繃緊神經戒備一番,天知道人家甚麼來歷?說不定人家正愁沒有乾糧,想要來搶你手上的物資呢。所以大家在路上相見,頂多是點點頭,打個招呼便各行各路,通常這些偷渡團夥都是三到五個人的。

有天晚上我父親一行五人正準備趁着夜色趕路,忽然遙望前面彷彿有人影。他們心下一嚇,馬上伏進草叢觀察動靜。

「那誰?」我父親低聲問道。

「噓!不要吵!看定點再說!」伙伴馬上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先看看再說。晚上太暗,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他們幾個人就伏在近平地的山路草叢,努力要觀察四周的動靜。那人影好像在又好像不在,好像有幾個人似的,嚇得大家一動也不敢動,從上半夜開始看了好一段時間。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這麼等到天亮大家給發現就沒戲唱了,這晚一定要過這條村的。我父親他們把心一橫,抄了開路用的木棍,就想去招呼他們。五個人先發制人撲出去攻其不備,是生是死各安天命了。一撲出去大家打個照面,原來是另一伙偷渡團的人,虛驚一場。

就這樣在恐懼和緊張之中,渡過了差不多十天,每天都是晚上趕路白天休息,好不容易避過路上村子的民兵和人煙,他們終於到了差不多邊界的地方。村子裡的老人,和被抓回來幾次的兄弟叮囑過,在到香港之前千萬不能鬆懈,記着,往香港的邊界上一定有守衞,也一定有圍欄,邊界上有一條軍用的國道,很寛很亮,有街燈的,很易認。過了那條國道下水,才能到香港。那時很多偷渡客看見有水就游,游得筋疲力歇上岸後滿心歡喜以為到了香港,豈知原來錯摸了深圳水庫,給邊上的解放軍拿了個正着,半點氣力也不用。(注:深圳水庫 1959年動工,至1965峻工,就是史兄父親曾工作過的地方。)地理關係,那時深圳水庫無意中攔截了很多偷渡客。然而,相對那些後來在游到香港途中力歇而死的人來說,在深圳水庫被抓獲也許還幸運一點。

11

好不容易認清了路,我父親一行五人最後一晚就待在梧桐山上,準備衝過國道,投奔怒海。他們待在山上往下觀察,路上不時有軍車經過,而且有守衞來回巡邏,邊界上則有幾道鐵絲網,有些是普通的兩米高鐵絲網,有些是扭麻花的一圈圈螺旋狀鐵絲,上面全都帶有倒勾,給勾着,一是動彈不得,或是會被勾下一大塊肉下來。

12
來源: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408/189229.htm
圖為北韓軍犬撲殺南韓國防部長假人。窮國也能養出凶猛軍犬的。
13

那些守衞都很高大,與長期營養不良的他們不可同日而語,聽口音似乎全部都是外省人,一個廣東人也沒有。那些解放軍全部都有一支長槍背在背上,以兩人為一組巡邏。以兩人為一組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每兩個人便拉一隻狼狗,那些狼狗最少有大半個人的高度,一下令便馬上撲向獵物──就是偷渡者,只要一聽到命令便咬,再不然就這麼用爪子爪住,人也動彈不得。

他們一行五人觀察了很久,摸清了守衞巡邏的時間──很緊迫,大概也會被追一陣子,能跑得過狼狗到鐵絲網處反而是小事了。到了下半夜,差不多待到天亮的時候,他們五人咬一咬牙:「屌那媽,頂硬上」,就這麼撲了出去。豁出去了!你老母,之後全都是講速度和講運氣,已不是講冷靜講策略的時候了。

那些守衞終究不是吃素的,一聲哨子伴隨着一聲「去!追!」那些狼狗便瘋了一樣邊吠邊狂奔而來。那時候我父親一行五人剛好在路中心,該衝?還是該退?根本沒有猶豫的餘裕,眼一花,幾條狼狗便到了身前,幾個飢民也似的偷渡客很難跑得過訓練有素的狼狗,前面跑得快點的三個人倒是快一步被狼狗攔了下來,爪子在手上腳上都抓出了血痕,遠處聽見解放軍在吆喝着。其中一隻狼狗聽到後面軍官的指令,張嘴便咬,咬得被抓着的那人滿手滿腳都是血印。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14
父親偷渡的距離,超過全香港能覆蓋的範圍,以路線長度計,約莫等如由羅湖步行至大澳。途中沒有街燈,沒有補給,沒有道路,只能在晚上趕路,而且隨時有民兵或者解放軍巡邏。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15

奀鏡咬一咬牙,看着衝過來的狼狗,彷彿已聞到狗身上的狗躁味,又望一望遠處的鐵絲網圍欄,這時看來是多麼的遙遠。鐵絲網圍欄的頂上還扭了一層麻花鐵絲圈,一不小心被麻花圈上的倒勾勾着,就會被硬生生扯下一大塊肉。況且這麼高的圍欄,以自己營養不良的身體跳上去也大概不是一時三刻能翻過得去。偷渡前的準備功夫終究還是不夠,只小心着意要游泳過深圳河,每天到家鄉後山的湖練水游泳,倒是沒想到怎樣便捷地越過這圍欄。他隨身攜帶着兩個膠枕頭,本來是想吹脹用來作水泡用的,但想不到還能下水便要被捕了。

16
梧桐山位置示意圖。今日為風景區:http://www.szwtm.org.cn/index.aspx

就這麼怯了一怯,已失先機,奀鏡已不可能越得過那道欄,迫不得已只好與老表退回到梧桐山上。山上既沒路又沒燈,解放軍也不會費那個勁去搜山,反正他們的任務只是要確保沒有人越界「投敵」即可。就算要搜上山去,偷渡客一拐一轉就不見了,也不可能搜到甚麼。那時候每天那麼多人偷渡,搜也搜不完。於是奀鏡就和老表又在梧桐山上多過一天。直到第二晚下半夜,人最少,守衞最疏的時候,奀鏡才和老表又一次準備闖關。

一切與前一晚還是一樣,很快他們就被守邊的解放軍發現,放狼狗來追他們。與上一晚複製一般的情景,強大的恐懼感忽然淹沒了整個人,前一晚的恐懼疊加在這晚的場面,腿便彷彿軟了,沒力氣再去翻牆。狼狗一擁而上,死死抓住人,每隻狗人立起來都大半個人那麼高,隨便三四隻就將人團團圍住,動彈不得。狗都咧着齒在喘,只等一聲令下就可以一口噬下來。瘦弱的偷渡者其實也不比那些狼狗大得多少。被狗抓住後偷渡已是絕不可能的事,與這些狗纏鬥只會落得傷痕纍纍的下傷,加上這麼一緩,解放軍已走得很近了,勉強逃跑肯得給餵子彈,那可是死人的事,糊弄不得。外省人,殺起上來可是毫不心軟。厚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着厚重軍靴,背着步槍的解放軍很快就趕過來了,反正已被狼狗捉住,也不勞再開槍了,子彈也是很花錢的。

「噗!噗!噗!噗!噗!」那兩個湖南解放軍一上來,二話不說拿起步槍,用槍托就往奀鏡的胸口連鑿了五下。步槍的槍杔很重,打在從小就營養不良的身體上格外痛。也因為槍托很沉,打在胸口時的聲音很悶很沉。他登時眼前金星直冒,心口像被戳穿一樣火辣辣的痛,呼吸不了,眼前一黑幾乎就倒了下去,勉強深吸了口氣也是嗆得一陣一陣的,心口就像被打塌了一樣,花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以後幾十年,每逢梅雨時節,胸口總會隱隱作痛,他就總會記起這個夜晚。

17
美人照鏡/ 蘇秦背劍示意圖。
美人照鏡是用繩扣着兩手拇指,按理說拘縛的力度應該不及用手銬鎖腕,但痛苦程度應該更甚。

瘦小的奀鏡在兩個解放軍面前就像隻瘦弱的猴子一樣,任人擺佈。那兩個解放軍把他的右手拉高,手肘屈曲拇指向下,左手則從下面手肘屈上來,兩手拇指在背正中心相遇,然後用繩將兩隻拇指緊緊綁着,這招有個名堂叫「美人照鏡」,叫人雙手雙臂痠麻不止,呼吸不暢。這招由來而已,後來在薄熙來主政重慶期間常有使用,名堂叫「蘇秦背劍」。兩隻手指彷彿要被扯斷一樣,高那邊那隻手要舉起吧,又拉扯着下邊的手,而且也沒這個勁,不一會便又痠又麻,要放鬆吧,下面那隻手又會緊緊扯着手指,十指痛歸心,那可是錐心的痛。更更要命的是,手正好在頭後面繞到背上,迫得人一定得低着頭走,連帶頸也是一陣陣的痛。

18

沿着那條邊境的路,奀鏡就和老表一道被押到不遠處一個看守更亭。更亭很小,坐着一個解放軍在看守。抓他們的解放軍放下他們兩個就出去繼續巡邏了。小小的房子裡於是只剩下奀鏡兩人和那個看守的解放軍。

解放軍看了看他們。

他們看了看解放軍。

那個解放軍打開煙盒,用很重的湖南腔普通話問他們:「抽一根?」

奀鏡和老表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那個解放軍過來把一根煙塞到他們嘴裡,點了煙。幾個人都沒說話。小小的房子裡,他們默默地抽煙,很快便煙霧瀰漫。

吸了口煙,也冷靜了不少。在村裡早聽過,這事兒死不了人的,現在得找個法子脫身是正經。奀鏡心忖,這個解放軍看來不像外面那兩個般凶神惡煞,說不定有戲。於是大着膽子,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問:「放我們走,成不成?」

那解放軍動了一下,奀鏡話剛出口就後悔,心想這回不好,大概又會被打。這麼一打可能真的那出內傷來。出乎意料的,那個解放軍倒沒有打他們,聽了他們的哀求,只應了一句:「不成不成!」邊說邊搖了搖拿着煙的手,那煙頭一點星火也就跟着在左搖右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年頭抓的偷渡客難道又少了?但私放這些「投敵」的偷渡者可是很大罪的,這軍人可真的擔當不起。煙抽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等不了多久,他們就被押送往深圳的一個收容所「集中處理」。那收容所約莫只有幾百呎,昏昏暗暗的,卻密密麻麻都擠滿了人,有的人站久了就蹲在地上,擠得針插不進也似,全都是這一兩天從邊境不同地方抓到的偷渡者。奀鏡和老表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蹲下來,聞着屋子裡混和了汗臭與便溺的味道,等待分類和押送回公社。

當時全國都分成大大小小的公社和生產隊,公社由幾個生產隊組成,生產隊則由幾條村組合而成,如果村子夠大,也有些情況是一個村子一個生產隊的。在深圳的收容所就是要辨識不同的公社,然後押送回去,到公社無償勞動,以勞改作為懲罰。不消一天,奀鏡就和老表給押上回公社的車子了。回到公社後還不能回自己的生產隊自己的鄉村,得在公社裡「勞改」,無償勞動一段時間。這個時間可長可短,沒有「刑期」可言,可能得花上數年,也可能做幾個月就能回家。

公社離村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家裡奀鏡的媽早就聽說消息了,又得花一筆錢來贖兒子,兒子在公社做苦工的日子公社也不管飯,要由家裡送過去。以一個七個孩子的家庭來說,由偷渡的準備,到因為有家人偷渡而被罰的罰金,再到被抓回來後管飯管事的錢,可謂傾家盪產。辛辛苦苦下了一年地,幫公社勞動,種出來的莊稼全都要上繳,換回份量就如笑話一般的糧票米票布票,後來還增收「忠字糧」,大家爭着表忠,荒年也要增繳,家裡長年就是吃一把電池大小的米煮成的稀粥。那個年代,是你辛苦種了一年地,好不容易挑幾十斤糧,赤腳走五六個小時到集上去,辛勤一整年也只賺到一塊多錢的日子。

那年,一九七二。

19

很明顯,故事還未完的,甚至說,剛剛才開始。

一開始其實想用一個比較小說的形式去寫的,可以增添更多小說的技巧和筆法,也可以增補一些人物有助理解。但我認為作為草稿,還是應該以素材的原型為主好一點。

這完全是真實的一個故事來的。

小時候父親罵我們,總喜歡說「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小時候覺得那是一句很奇怪的罵人話,後來漸漸發現,其實那是最真實不過,最由心而發的一句話,是父親心裡最大的童年陰影投射。的確,相比起他,我們的世界,完全是第二個文明,第二個星球一樣。1972 年,香港已經算是一個城市,電車(和電車拖卡)在熙來攘往的馬路上走動,街上也滿是汽車、高樓,一般家庭裡即使沒有電視,最少也在街上見過,有水、有電,一派蓄勢待發,準備起飛的城市風貌。

同一時間,距離幾百公里的另一個國度,是完全另一個文明,另一個世界。不要說電視、汽車、電車拖卡,連鞋也沒有,放電影是由放映隊每年一次兩次特別進村的超大節日,雖然看的清一色都是樣板戲。所以每當聽到那些今天身光頸靚的香港土生五十後六十後,常常在電視上媒體上侃侃而談自己當年生活如何艱苦,如何耐勞,我就會想起父親那個遙遠的故鄉。那些香港的五六十後很喜歡強調當年生活條件如何的差,藉此反照的是他們的「成功」是努力刻苦的結果,又借此暗示你們這些年輕人實在太不夠刻苦耐勞了,所以今天才一直在埋怨。

我很早就知道,所謂成功、所謂人生,際遇是很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是說人應該守株待兔,但時勢、環境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假如那些人不是生在香港趕上七八十年代的經濟起飛,假如生在像大陸──而香港現在越來越像大陸──當年的環境,你是黑五類,一律沒轍!回去養鵝吧!更更重要的是,究竟甚麼叫「成功」?安份守己做一個平淡是福的人,誰能審判他的成功?我們的社會太慣於用「名」、「利」去釐定成功,以致所有其他的人生價值都被摒除在外,邊緣化乃至於消失。所以最終我們推崇的只是一種「成王敗寇」的價值觀,不管你用甚麼手段,總之你最後能名成利就,那就叫做成功。

但實際上,我們身邊每一個看似草根的小人物,他們身上也許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好故事,曲折的故事,感人的故事,只等待我們去發掘。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找到堅忍、不拔、勤勞等特質,比起只強調最後的成功,我認為這些特質才是我們應該追尋的目標所在。

大學時讀余華的《活着》,上課時偷偷在讀,哭得我稀里嘩拉的,故事折射出的精神,我認為就是傳統中國人那種淡然順應天命,不管發生多悲慘的事也能挺着頑強地生存的精神。我常在想,其實對於那時要偷渡的父親來說,他逐漸隱沒在村口的黑暗之中,可能對祖母來說就是訣別來的了。那時的祖母會被人拉去批鬥(文革批鬥,不是今天那些所謂的批鬥可比),跪玻璃,開大會,兒子又去了「通敵」,投奔敵國,又不時捱餓,兒子這麼一走可能真的以後都再見不了。但終究還是為兒子預備好路上要用的乾糧雜物,沒有呼天搶地,就是為了活着,為了活得更好,所以願意去努力。而父親那時一走,除了村子裡的道聽塗說之外,其實就是一無所知,沒有地圖沒有路標,甚至連路也沒有的山上走了十多日,靠的就是香港那邊的燈光引路,帶他走向自由之地。這種勇氣是我覺得很難理解的。

今天我們出生在很富裕的社會,我們這一代還算是讀好書便能在社會找份相對穩定的工作,未必能賺大錢,但最少不會捱餓。但不知不覺間,其實令我們失去了向外探索的勇氣,失去了向未知之地尋求新機會的能力,甚至沒有基本的求生技能。近年香港越來越壞,香港被排擠的情況日益嚴重,很多人都說要移民。移民?移民我們做甚麼?能做甚麼?甚至我們有這個勇氣去向外闖嗎?香港終究是個彈丸之地,不比大陸,不比台灣,不比日本。在一個國家裡,人們流動到不同地方去找機會,覓工作,是很平常的事,這幾年可能在南部工作,過幾年可能又去人生路不熟的北部找機會,那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對於香港人來說卻不算是主流,無形中令我們面對困境變化,反應也比人慢了。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公屋仔」,我是一個草根家庭出身的人。小學讀的也是屋邨小學,九成同學都住在附近的居屋和公屋,我一直都覺得那是很平常的事。出生至我大學畢業,我用的書桌全部都是在垃圾站撿回來的。書,絕大部分都是在圖書館借來看的,小時候每兩星期就會去一次圖書館,三國、金庸,都是在圖書館借回來看的。我不是在「炫耀」貧窮,也無意討論究竟今天應該如何扶貧,反正標準這回事是人定的,過去沒有獨立廚廁的公屋大行其道,今天也不可能走這回頭路。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出身如何,你的「心」是沒有人能奪去的,你的尊嚴是沒有人能奪去的。我真的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貧窮而自卑過,相反我認為我的童年是相當快樂的。家裡沒錢買閒書,去圖書館我甚麼書也看得到;反正書枱也是這麼用,用舊的和用新的又有甚麼大分別?相比起其他出身優渥的同學,我反而慶幸我看的世界比他們更真實,更實在。父親當年從一個真的甚麼也沒有的地方走來,真的穿一件爛褲就來香港,到今天所擁有的一切,其實已是十分成功,不比任何人遜色。我認為我們現在是時候重新去審視我們的人生,究竟甚麼叫成功,究竟我們的人生目標是要擁有甚麼。

我會繼續把故事寫下去的。

来源

Shop Amazon Gift Cards - Perfect Gifts Anytime

相关日志

You are receiving this email because you subscribed to this feed at blogtrottr.com.

If you no longer wish to receive these emails, you can unsubscribe from this feed, or manage all your subscriptions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