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想寫這個題材很久,太久了。現在這也只不過算是資料彙編,談不上認真的一個系列。關於內容,歡迎提出任何疑問,我會盡力搜集資料補完的。
<前言>
我的父母都是從大陸偷渡來香港的,我年幼時住公屋,讀的也是屋邨小學,以至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身邊接觸得到的家庭,幾乎全部父母都是從大陸偷渡來港的,我也以為那是香港的常態。到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很多人的父母輩甚至祖父輩已在香港出生,他們──就是現在經常吹噓獅子山下那群人──經歷的香港雖然也艱辛,但根本完全不能跟大陸相比。在香港,你再窮也會知道有東西叫汽車,有東西叫鞋子,有東西叫電視,當時在大陸,完全沒見過這些東西是毫不出奇,在農村看到有拖拉機,等如現在的人看到太空船。我母親到十二歲才第一次穿鞋子。香港有些人確實從沒聽過有關大陸的種種,無法理解那個不夠半世紀前的大陸國度是如何落後,以至對偷渡的父母輩來說,幾乎是一場穿梭時空的經歷。
我一直到中學快畢業,才驚覺原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曾經有過這些事情──說「不知道」其實毫不準確,因為他們其實是「知道」,但僅限於浮光掠影和幾個輕飄飄的形容詞,或者一兩幅鮮明的影像,如香港人回鄉要穿很多件衣服藉此送物資給大陸親友,諸如此類。這種「知道」是非常浮薄膚淺的,因為根本沒有機會讓他們近距離去思考和感受那究竟是怎樣情形。從父母口中得知這些往事(不能稱作「故事」),因為我就是從他們處來的,我因此更容易去感受。中學時我認識一些朋友,家中衣食無憂,父親位高權重,我曾跟他談到我父親一星期工作七天,其中一天做兼職當的士司機,為了多賺兩個錢便一人連做兩更,由早上九點上車一直到凌晨三點才下車,第二天早上八點上班,也只賺得兩百元。當時那個朋友聽不真切,反問我「是晚上九點開工嗎?」我就很明白,有些東西他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那太遙遠了。早輪碼頭工潮,碼頭工的辛酸苦況,香港人譁然之餘,我更能感受一二,因為本質上,我也是個碼頭工的兒子。沒有一個與你有羈絆的人將這些實況告訴你,你是永遠也無法確切感受的,這種感知與書本、理論無尤。因此霍建寧才會舉他那個在投資銀行工作得很晚的兒子,與碼頭工相比較。
其實長久以來我也想將父執輩的這些經歷,以小說的形式寫下來。父母常嘆那些往事不堪記了,又笑着埋怨我幹嗎再提起那些事,說自己剛剛才發過偷渡的惡夢。但我想,那不單是他們的人生紀錄,也是我的紀錄,甚至是一個時代的紀錄,不應就此聽任記憶湮沒。但計劃得越久便越慵懶寫不出,剛巧史兄有一篇文談到他父執的偷渡經歷,他父親的「偷渡」其實已不算很難,但也已足夠讓我們這一輩瞪目結舌了,也就激發起我想要好好寫下這段往事的決心。
父母雖然是小人物,他們沒有幹過甚麼大事,但他們是偉大的,一種微小、靜謐,但堅定的偉大。這是一個很微小,很卑微,很普通,卻又很偉大的往事。
<一>
我的父親屬於「富農」階級,在解放後是屬於「黑五類」之一的「一點頭」。黑五類是「地富反壞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和右派,「一點頭」指的是「富」字的那一個點。
記憶所及,我家族是在幾百年前由兩湖一帶移居廣東的,嚴格來說算是客家人的一個分支,但在近代,又與新來的客家人有些分別。祖上在清朝出過一個秀才,在當地算是書香門第,子孫聰穎的一支。約在清末民初時,我家那條村與附近的村落曾起過爭執,弄得兩條村的人都操起武器械鬥。械鬥過後在祠堂談判,我家那村是慘勝一方,要求劃分「馬跑三日三夜」的地建村,人家雖然輸了當然也不肯,最後決定銅鑼能傳三次的範圍建村。那就是我父親後來出生的那條村落。
在「解放」前父親家是屬於生活上過得去的一群,我的曾祖父是醫生,生了三個兒子,一個早夭,長大成家的只有兩個。他兩個兒子,年長的一個身體孱弱,最年幼的那個身體強壯得多,於是曾祖父就將醫術傳給較年長那個兒子,而幼子則去耕田和釀酒。那個幼子,就是我爺爺。那仍然是在解放前,我爺爺會釀酒,養豬,到年晚時會趕豬去賣,他曾經帶着豬划船來過香港屯門元朗一帶上集趁墟的。
後來「解放」了,也曾有人叫過我爺爺兩兄弟跟着走,他們沒走,就迎來了後來的土改,被劃分成「富農」,家裡原有的幾畝薄田也當然充公算入「生產隊」裡去了。由於階級成份不好,生活上處處都會吃虧,記着那是一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而且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基本上我父親未出生就已注定是屬於「黑五類」,尤萬幸不用打倒在地加上一腳,可以接受「改造」。
我父親出生後不到幾年,便是因大躍進而造成的三年大飢。現在的人估計當時因飢荒而死的人數約為2000萬到8000萬不等。我父親所在的農村在當地算是環境比較「好」的,有蕃薯藤、樹皮和穀糠可吃。當時農村的地理環境是決定生死的,父親的農村座落平地,能種水稻,總算能吃上飯。旁邊有很多山,在山上聚居的多數是客家人,他們沒法在斜坡種稻,就得長年種蕃薯吃,另外種些菜。他們的糧食基本就是這兩種,每年收割下來的菜,用些鹽──鹽對他們來說也是奢侈品,不輕易買得到的──醃起來造成咸酸菜,然後全年就都是吃咸酸菜拌蕃薯。很多年後我父親在香港遇過一個出身山地的客家人,他說:
「如果能讓我吃上飽飽一年的蕃薯拌飯,就是要槍斃我也甘願!」
箇中咸苦,可想一二。
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其實是大躍進和公社飯堂政策失敗的結果,雖然還未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我的爺爺也得了嚴重的水腫,幾乎死掉。我的大伯父比我父親年長二十年,飢荒時只能吃穀糠,但穀糠無法消化,於是全積在肚裡排不出來,也是差點死掉,最後是靠有城裡來的解放軍餵了幾餐營養餐才撿回一命。1962年,剛過了飢荒不久,我大伯父就偷渡來香港了。當時偷渡的乾糧仍然是很原始的,基本上就是炒熟兩三斤大米,就是未來個多星期的全部食糧了。兩三斤大米現在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要知道當年農村的農民,勞動一個月也沒有一塊錢工資(注:「社會主義」下,買東西都用「券」,但仍然有少量金錢的。至於農村經濟,有機會另文詳談),而身為「富農」的兒子,再被歧視欺壓也是少不免的。當時我父親共有七兄弟姊妹,一家九口,往往一餐的米糧就只是一個 D大電池的份量,所以為了讓兒子偷渡,可謂下了血本。
文革批鬥大會。來源:刘伯勤:红卫兵的忏悔 (https://qiwen.lu/17936.html)
村落後面有一個水庫,是解放後建成的,解放後一段時間陸續建了不少基建,當時的思維是「人定勝天」,確實有不少建設──當然,好些後來成了破壞。後來這水庫成了這附近一帶村落的人練習游泳的好地方,練習游泳的目的相信不用多言。事實上當年偷渡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往往有人早上還誓神劈願的說「社會主義好」,晚上便出發去偷渡了。到後來抵疊政策以至抵疊政策要結束時,不去偷渡的男人會被視為沒有出息的孬種的。那個水庫成了大家練習泳術的地方,附近一條村曾有一個女孩子在水庫游泳不幸溺亡,她的母親由是非常痛恨「香港」二字,過幾年受不住刺激最後瘋了。這些形形式式的故事,在所多聞。
至於我父親究竟為甚麼偷渡,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實際上對於一個出生不久便一直捱餓,家庭被歧視的小孩來說,這個念頭可能在記憶之前便萌生了。當時拖拉機或任何機械,對農村來說都如太空船一樣的存在,能見上一回是天大的事。現在香港最吃香的職業當數醫師、律師、會計師這「三師」,在當年大陸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記着那是一個知識份子是臭老九,那是一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那時大陸農村裡最令人肅然起敬,惹盡全村人欽羨目光的職業是醫師、司機和屠戶。醫師救人生命,司機操作神一樣存在的機器,屠戶則確保有肉可吃。由半世紀前落後的大陸農民到今天的港女,都明白醫生是「筍盤」。
60 年代拖拉機。來源:網上圖片
因此有司機帶拖拉機入村,可想而知是何等令人好奇的大事,小孩子自然也去湊湊熱鬧,看看傳說中的拖拉機是甚麼樣子的。我父親當然也有去湊熱鬧。好不容易湊到拖拉機前,我父親好奇地伸手一摸,「啪」的一聲,還未反應過來,就先感到火辣辣的一陣痛,伴隨着罵聲:
「操你媽的,你這個黑五類,拖拉機是你能摸的嗎?」
我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除此以外,因為「富農」的階級成份,文革時少不免三不五時被人拉去批鬥。我父親就看過我祖母被批鬥,要跪鐵鍊的真實景象,猶幸廣東的農村其實不算狂熱地陷入文革之中。出生後,先是飢荒,再來是批鬥,在被歧視的目光中長大,父親當年的鬱悶,可想而知。上學學的基本都是毛語錄,那年代,連三角形有三條邊也是靠毛語錄來證明的。
1970年,父親初中畢業。那時候沒有甚麼免費教育,「有教無類」更加是惹人發笑的無稽之談:打倒孔家店嘛,何來繼承孔子有教無類的精神?當時要升學,最最要緊的是看階級成份,村幹部兒女優先,貧下中農次之,富農,五類份子?門兒都沒有!那時候再早幾年時,我二伯父本來成績很優異,以成績計能進中山醫學院的,就是因為階級成份不好,硬是不准讀,分配到了工廠車間當個工人。母親是當年她那條村的「才女」,但我外祖父跟姨媽早年偷渡去了香港(人人喊打卻又人人羨慕),外祖母的哥哥更是國民黨的軍官,所以成份本來也很差,得當時的校長說情,我媽成了她那條村裡第一個能上高中的女生。至於我的父親成績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又沒人擔保,成份又差,自然是要到生產隊去工作了。村裡的人也算不錯,為父親謀了個看鵝的差事。看鵝本來是個閒差,閒差自然有人眼紅,於是看鵝的工作丟了,給人着去「洗牛」。洗牛是農活其中一項最辛苦的勞動,就是帶着牛去平整泥土,將整塊田的土都翻鬆。好好的差事丟了,又不能升學,又三不五時地被人拉去開會(批鬥會),放在今天我父親的情況絕對是所謂的「社會炸彈」。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如上所述,其實一直以來偷渡都蔚然成風,真正的「口嫌身子實: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在村子裡備受尊重的「貧下中農」子弟,也多有偷渡者。但真正激發起村裡人偷渡的,卻是當年的知青。知青是城市裡讀書讀得好好的一群人,因為毛澤東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就給「下放」到陌生的農村,忘記所學,做不擅長的體力勞動。很多人受不了就偷渡去香港,基本上就是逃荒。
當時成份不好的人,不單讀書機會被剝削,連討老婆也有困難:成份不好,環境不好,誰願嫁你?當時村子裡有一個美男子,長得很俊很高大,但因為成份不好,到三四十歲還討不到老婆,最後娶了個山地客家人作妻子。對山地客家人來說,窮比成份不好更可怕,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連貧下中農、知識青年也偷渡,像我父親一類飽受歧視不公的「一點頭」更加沒有理由留在村子裡了。當然這也是大家肚子裡的想法,沒有宣之於口。毛時代的農村,基本上就跟秦孝公,或者朱元璋時代差不多,村裡的人即使過隔壁村,也要村幹部寫證明書,擔保書,否則是犯法的大罪。村裡的幹部曾跟我父親說:
「奀鏡,村子也對你不薄呀,你看你哥也能討老婆呀,你放心吧,你能討到老婆的,你不會偷渡去香港吧?」
我父親一臉認真,誓神劈願地回應:
「霎戇麼你?香港的豬肉成十幾蚊一斤,有麼好磨?」
然後當晚我父親就起程,第一次偷渡了。那時是1971或者1972年的2月,天還很冷。一定是這兩個年份,因為剛好是林彪死(林彪死於1971年9月13日)的那一年前後,廣東省的軍隊,那段時期不知給調到甚麼地方,全省的軍隊都換成外省湖南兵了。那年我父親剛好18歲。
父親第一次偷渡時所走的路。實際路線無法精確繪出,因為 Google Map 沒有這個功能。總長度超過 70公里。
<二>
為了偷渡,事先得準備一堆東西。比起十年前大伯父偷渡,我父親 1972年偷渡時的物資已經比較「先進」了。十年前大伯偷渡時,甚至連水壺也沒有,只是隨便炒熟一堆大米便出發。我父親準備偷渡時,除了有水壺之外還帶了一個小小的無煙爐,用來煮熱乾糧吃。乾糧是將幾斤麵粉混和豬油一起炒熟,要吃時再拿出來煮熱。偷渡預計要個多兩星期,唯一的口糧就是這些豬油麵粉了。在現在的香港,「豬油」二字跡近等同「罪惡」,人人聞豬油色變,說豬油如何如何不健康云云,在當年農村,豬油倒是可遇不可求的聖品,當時跟人說豬油「不健康」簡直是笑話。豬要花時間去養,養肥了也多半拿上集去賣,或者上繳公社,自留的很少,豬油是過時過節才會吃得到的美食。在我小時候父親發惡時總愛罵我們一句說話:
「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
小時候覺得這句話有點奇怪,但從真正捱過餓的父親口中說出,似乎有不一樣的意義,吃飽了撐的,簡直是有點浪費了食物的感覺。現在的人又豈有甚麼「飢餓」的概念?不吃幾小時已經覺得飢腸轆轆,但在當時保持一種飢餓狀態卻是常態。自 1958年開始,父親一直都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環境下成長。我父親那次偷渡是跟着他的姑表和幾個公社裡的別姓人,一行五人之中就數我父親年紀最輕,17、18 歲上下的年紀。趁着夜色,他們一行五人約莫在午夜前出發,時間興許是晚上十點、十一點左右吧,那時候他們當然是沒有手錶的,鐘這回事全條村也是只得幾個。
很多年後,九十年代的時候有次父親帶着我們一家回鄉,晚上要從一棟屋子走到另一棟屋子,一走出屋是完全的黑暗,沒有街燈,整條街的那種黑暗是城市長大的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你將手貼着放在眼前也不會看得到。看着我們幾個孩子大呼小叫,父親大笑了一輪後教我們,細心辨別的話,你還是能看到淺色一點的是水窪來的。
那時我父親他們一行五人就着夜色就此出發,航向未知的將來。我常會想像,當我父親出發融入夜色之中時,他心情怎樣,我祖母心情又是怎樣。當時不比現在,那時這麼一偷渡,就此死掉有之,從此音訊全無有之,冒這一切風險也是為了逃離那個窮絕的地方,以生離死別來形容這個場景可謂恰如其份。但鄉村的人卻往往比較豁達,或是該說,他們根本沒有傷春悲秋的餘裕,悲傷不捨這些感喟實在太過奢侈,鄉村的人比較能隨遇而安,依靠土地吃飯的他們早就明白人的力量很渺小,土地、祖宗、村子、家族的信念深植在自己心中,成為守護人生的力量。鄉土的人沒有「宗教」可言,但這種與祖先、家族、土地建立的聯繫,是他們的信念來源。我認為那就是傳統的中國人。
乘着夜色出發當然是不想被人發現,我父親出發的地方就是石鼓水庫,那一帶全都是山嶺,我好奇比較一下,那一帶的山,就等如香港林村郊野公園、大帽山、城門郊野公園、大欖郊野公園加起來的大小。
基本上每天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所有平地、村落、田野,通通都要在深夜通過,最經常的趕路時間就是凌晨後到日出前,借着月色和星光趕路。這麼大的的地方,四處又都是差不多的山徑,那他們怎麼知道自己該走甚麼方向?
「那時不比現在嘛!這邊是黑沉沉的,香港是光澄澄的,那邊整片天都是亮光光的,看着那一片亮着的天走,就一定是香港。」
當時雖然已經是二十世紀,也已經「破四舊」建設「社會主義的新社會」,但社會仍基本由村落組成,幾條村落合成一條「生產隊」,幾條「生產隊」組成人民公社。名目改了,但是每條村以宗姓為本的文化仍然很強烈,每條村都有自己的民兵隊守衞。偷渡時通常是在晚上趕路,就是要趕過人煙稠密的村子,要尤其小心的就是那些民兵。有些地方的民兵還配有土槍,被發現也是很大罪的。那個年代你即使去隔壁村也要有村委寫信擔保證明,否則就是犯法,基本上就與明太祖那一套差不多。
吃完乾糧後,就得依賴山上的野果和漿果為食,和隨便到山溝撈水喝。有一次父親他們找到一棵野生的木瓜樹,採了上面未熟的木瓜來吃,瓜瓤水份不夠,第二天起來糊得滿嘴滿腔的,急得他們忙不迭要找水來喝。那天他們身處的地方地勢高,望着山溝迂迴下到山谷去,由早上一直走走到下午才到山溝,用了一整天時間才找到水源。然後再花了六七個小時,才回到山上繼續行程。
那時的山都長滿了草,所謂「草」也不是一般香港人的概念,那些草長得比人還高,前面開路的用一根木棍撥開草,後面的人緊緊跟着。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迷路。而且那些草往往有很鋒利的邊,本身已經襤褸的衣服更加給割得不成樣子,手臂上也滿滿都是傷痕。有時在山上也會遇到其他偷渡團夥,大家也會馬上繃緊神經戒備一番,天知道人家甚麼來歷?說不定人家正愁沒有乾糧,想要來搶你手上的物資呢。所以大家在路上相見,頂多是點點頭,打個招呼便各行各路,通常這些偷渡團夥都是三到五個人的。
有天晚上我父親一行五人正準備趁着夜色趕路,忽然遙望前面彷彿有人影。他們心下一嚇,馬上伏進草叢觀察動靜。
「那誰?」我父親低聲問道。
「噓!不要吵!看定點再說!」伙伴馬上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先看看再說。晚上太暗,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他們幾個人就伏在近平地的山路草叢,努力要觀察四周的動靜。那人影好像在又好像不在,好像有幾個人似的,嚇得大家一動也不敢動,從上半夜開始看了好一段時間。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這麼等到天亮大家給發現就沒戲唱了,這晚一定要過這條村的。我父親他們把心一橫,抄了開路用的木棍,就想去招呼他們。五個人先發制人撲出去攻其不備,是生是死各安天命了。一撲出去大家打個照面,原來是另一伙偷渡團的人,虛驚一場。
就這樣在恐懼和緊張之中,渡過了差不多十天,每天都是晚上趕路白天休息,好不容易避過路上村子的民兵和人煙,他們終於到了差不多邊界的地方。村子裡的老人,和被抓回來幾次的兄弟叮囑過,在到香港之前千萬不能鬆懈,記着,往香港的邊界上一定有守衞,也一定有圍欄,邊界上有一條軍用的國道,很寛很亮,有街燈的,很易認。過了那條國道下水,才能到香港。那時很多偷渡客看見有水就游,游得筋疲力歇上岸後滿心歡喜以為到了香港,豈知原來錯摸了深圳水庫,給邊上的解放軍拿了個正着,半點氣力也不用。(注:深圳水庫 1959年動工,至1965峻工,就是史兄父親曾工作過的地方。)地理關係,那時深圳水庫無意中攔截了很多偷渡客。然而,相對那些後來在游到香港途中力歇而死的人來說,在深圳水庫被抓獲也許還幸運一點。
好不容易認清了路,我父親一行五人最後一晚就待在梧桐山上,準備衝過國道,投奔怒海。他們待在山上往下觀察,路上不時有軍車經過,而且有守衞來回巡邏,邊界上則有幾道鐵絲網,有些是普通的兩米高鐵絲網,有些是扭麻花的一圈圈螺旋狀鐵絲,上面全都帶有倒勾,給勾着,一是動彈不得,或是會被勾下一大塊肉下來。
來源: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408/189229.htm
圖為北韓軍犬撲殺南韓國防部長假人。窮國也能養出凶猛軍犬的。
那些守衞都很高大,與長期營養不良的他們不可同日而語,聽口音似乎全部都是外省人,一個廣東人也沒有。那些解放軍全部都有一支長槍背在背上,以兩人為一組巡邏。以兩人為一組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每兩個人便拉一隻狼狗,那些狼狗最少有大半個人的高度,一下令便馬上撲向獵物──就是偷渡者,只要一聽到命令便咬,再不然就這麼用爪子爪住,人也動彈不得。
他們一行五人觀察了很久,摸清了守衞巡邏的時間──很緊迫,大概也會被追一陣子,能跑得過狼狗到鐵絲網處反而是小事了。到了下半夜,差不多待到天亮的時候,他們五人咬一咬牙:「屌那媽,頂硬上」,就這麼撲了出去。豁出去了!你老母,之後全都是講速度和講運氣,已不是講冷靜講策略的時候了。
那些守衞終究不是吃素的,一聲哨子伴隨着一聲「去!追!」那些狼狗便瘋了一樣邊吠邊狂奔而來。那時候我父親一行五人剛好在路中心,該衝?還是該退?根本沒有猶豫的餘裕,眼一花,幾條狼狗便到了身前,幾個飢民也似的偷渡客很難跑得過訓練有素的狼狗,前面跑得快點的三個人倒是快一步被狼狗攔了下來,爪子在手上腳上都抓出了血痕,遠處聽見解放軍在吆喝着。其中一隻狼狗聽到後面軍官的指令,張嘴便咬,咬得被抓着的那人滿手滿腳都是血印。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父親偷渡的距離,超過全香港能覆蓋的範圍,以路線長度計,約莫等如由羅湖步行至大澳。途中沒有街燈,沒有補給,沒有道路,只能在晚上趕路,而且隨時有民兵或者解放軍巡邏。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奀鏡咬一咬牙,看着衝過來的狼狗,彷彿已聞到狗身上的狗躁味,又望一望遠處的鐵絲網圍欄,這時看來是多麼的遙遠。鐵絲網圍欄的頂上還扭了一層麻花鐵絲圈,一不小心被麻花圈上的倒勾勾着,就會被硬生生扯下一大塊肉。況且這麼高的圍欄,以自己營養不良的身體跳上去也大概不是一時三刻能翻過得去。偷渡前的準備功夫終究還是不夠,只小心着意要游泳過深圳河,每天到家鄉後山的湖練水游泳,倒是沒想到怎樣便捷地越過這圍欄。他隨身攜帶着兩個膠枕頭,本來是想吹脹用來作水泡用的,但想不到還能下水便要被捕了。
梧桐山位置示意圖。今日為風景區:http://www.szwtm.org.cn/index.aspx
就這麼怯了一怯,已失先機,奀鏡已不可能越得過那道欄,迫不得已只好與老表退回到梧桐山上。山上既沒路又沒燈,解放軍也不會費那個勁去搜山,反正他們的任務只是要確保沒有人越界「投敵」即可。就算要搜上山去,偷渡客一拐一轉就不見了,也不可能搜到甚麼。那時候每天那麼多人偷渡,搜也搜不完。於是奀鏡就和老表又在梧桐山上多過一天。直到第二晚下半夜,人最少,守衞最疏的時候,奀鏡才和老表又一次準備闖關。
一切與前一晚還是一樣,很快他們就被守邊的解放軍發現,放狼狗來追他們。與上一晚複製一般的情景,強大的恐懼感忽然淹沒了整個人,前一晚的恐懼疊加在這晚的場面,腿便彷彿軟了,沒力氣再去翻牆。狼狗一擁而上,死死抓住人,每隻狗人立起來都大半個人那麼高,隨便三四隻就將人團團圍住,動彈不得。狗都咧着齒在喘,只等一聲令下就可以一口噬下來。瘦弱的偷渡者其實也不比那些狼狗大得多少。被狗抓住後偷渡已是絕不可能的事,與這些狗纏鬥只會落得傷痕纍纍的下傷,加上這麼一緩,解放軍已走得很近了,勉強逃跑肯得給餵子彈,那可是死人的事,糊弄不得。外省人,殺起上來可是毫不心軟。厚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着厚重軍靴,背着步槍的解放軍很快就趕過來了,反正已被狼狗捉住,也不勞再開槍了,子彈也是很花錢的。
「噗!噗!噗!噗!噗!」那兩個湖南解放軍一上來,二話不說拿起步槍,用槍托就往奀鏡的胸口連鑿了五下。步槍的槍杔很重,打在從小就營養不良的身體上格外痛。也因為槍托很沉,打在胸口時的聲音很悶很沉。他登時眼前金星直冒,心口像被戳穿一樣火辣辣的痛,呼吸不了,眼前一黑幾乎就倒了下去,勉強深吸了口氣也是嗆得一陣一陣的,心口就像被打塌了一樣,花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以後幾十年,每逢梅雨時節,胸口總會隱隱作痛,他就總會記起這個夜晚。
美人照鏡/ 蘇秦背劍示意圖。
美人照鏡是用繩扣着兩手拇指,按理說拘縛的力度應該不及用手銬鎖腕,但痛苦程度應該更甚。
瘦小的奀鏡在兩個解放軍面前就像隻瘦弱的猴子一樣,任人擺佈。那兩個解放軍把他的右手拉高,手肘屈曲拇指向下,左手則從下面手肘屈上來,兩手拇指在背正中心相遇,然後用繩將兩隻拇指緊緊綁着,這招有個名堂叫「美人照鏡」,叫人雙手雙臂痠麻不止,呼吸不暢。這招由來而已,後來在薄熙來主政重慶期間常有使用,名堂叫「蘇秦背劍」。兩隻手指彷彿要被扯斷一樣,高那邊那隻手要舉起吧,又拉扯着下邊的手,而且也沒這個勁,不一會便又痠又麻,要放鬆吧,下面那隻手又會緊緊扯着手指,十指痛歸心,那可是錐心的痛。更更要命的是,手正好在頭後面繞到背上,迫得人一定得低着頭走,連帶頸也是一陣陣的痛。
沿着那條邊境的路,奀鏡就和老表一道被押到不遠處一個看守更亭。更亭很小,坐着一個解放軍在看守。抓他們的解放軍放下他們兩個就出去繼續巡邏了。小小的房子裡於是只剩下奀鏡兩人和那個看守的解放軍。
解放軍看了看他們。
他們看了看解放軍。
那個解放軍打開煙盒,用很重的湖南腔普通話問他們:「抽一根?」
奀鏡和老表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那個解放軍過來把一根煙塞到他們嘴裡,點了煙。幾個人都沒說話。小小的房子裡,他們默默地抽煙,很快便煙霧瀰漫。
吸了口煙,也冷靜了不少。在村裡早聽過,這事兒死不了人的,現在得找個法子脫身是正經。奀鏡心忖,這個解放軍看來不像外面那兩個般凶神惡煞,說不定有戲。於是大着膽子,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問:「放我們走,成不成?」
那解放軍動了一下,奀鏡話剛出口就後悔,心想這回不好,大概又會被打。這麼一打可能真的那出內傷來。出乎意料的,那個解放軍倒沒有打他們,聽了他們的哀求,只應了一句:「不成不成!」邊說邊搖了搖拿着煙的手,那煙頭一點星火也就跟着在左搖右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年頭抓的偷渡客難道又少了?但私放這些「投敵」的偷渡者可是很大罪的,這軍人可真的擔當不起。煙抽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等不了多久,他們就被押送往深圳的一個收容所「集中處理」。那收容所約莫只有幾百呎,昏昏暗暗的,卻密密麻麻都擠滿了人,有的人站久了就蹲在地上,擠得針插不進也似,全都是這一兩天從邊境不同地方抓到的偷渡者。奀鏡和老表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蹲下來,聞着屋子裡混和了汗臭與便溺的味道,等待分類和押送回公社。
當時全國都分成大大小小的公社和生產隊,公社由幾個生產隊組成,生產隊則由幾條村組合而成,如果村子夠大,也有些情況是一個村子一個生產隊的。在深圳的收容所就是要辨識不同的公社,然後押送回去,到公社無償勞動,以勞改作為懲罰。不消一天,奀鏡就和老表給押上回公社的車子了。回到公社後還不能回自己的生產隊自己的鄉村,得在公社裡「勞改」,無償勞動一段時間。這個時間可長可短,沒有「刑期」可言,可能得花上數年,也可能做幾個月就能回家。
公社離村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家裡奀鏡的媽早就聽說消息了,又得花一筆錢來贖兒子,兒子在公社做苦工的日子公社也不管飯,要由家裡送過去。以一個七個孩子的家庭來說,由偷渡的準備,到因為有家人偷渡而被罰的罰金,再到被抓回來後管飯管事的錢,可謂傾家盪產。辛辛苦苦下了一年地,幫公社勞動,種出來的莊稼全都要上繳,換回份量就如笑話一般的糧票米票布票,後來還增收「忠字糧」,大家爭着表忠,荒年也要增繳,家裡長年就是吃一把電池大小的米煮成的稀粥。那個年代,是你辛苦種了一年地,好不容易挑幾十斤糧,赤腳走五六個小時到集上去,辛勤一整年也只賺到一塊多錢的日子。
那年,一九七二。
跋
很明顯,故事還未完的,甚至說,剛剛才開始。
一開始其實想用一個比較小說的形式去寫的,可以增添更多小說的技巧和筆法,也可以增補一些人物有助理解。但我認為作為草稿,還是應該以素材的原型為主好一點。
這完全是真實的一個故事來的。
小時候父親罵我們,總喜歡說「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小時候覺得那是一句很奇怪的罵人話,後來漸漸發現,其實那是最真實不過,最由心而發的一句話,是父親心裡最大的童年陰影投射。的確,相比起他,我們的世界,完全是第二個文明,第二個星球一樣。1972 年,香港已經算是一個城市,電車(和電車拖卡)在熙來攘往的馬路上走動,街上也滿是汽車、高樓,一般家庭裡即使沒有電視,最少也在街上見過,有水、有電,一派蓄勢待發,準備起飛的城市風貌。
同一時間,距離幾百公里的另一個國度,是完全另一個文明,另一個世界。不要說電視、汽車、電車拖卡,連鞋也沒有,放電影是由放映隊每年一次兩次特別進村的超大節日,雖然看的清一色都是樣板戲。所以每當聽到那些今天身光頸靚的香港土生五十後六十後,常常在電視上媒體上侃侃而談自己當年生活如何艱苦,如何耐勞,我就會想起父親那個遙遠的故鄉。那些香港的五六十後很喜歡強調當年生活條件如何的差,藉此反照的是他們的「成功」是努力刻苦的結果,又借此暗示你們這些年輕人實在太不夠刻苦耐勞了,所以今天才一直在埋怨。
我很早就知道,所謂成功、所謂人生,際遇是很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是說人應該守株待兔,但時勢、環境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假如那些人不是生在香港趕上七八十年代的經濟起飛,假如生在像大陸──而香港現在越來越像大陸──當年的環境,你是黑五類,一律沒轍!回去養鵝吧!更更重要的是,究竟甚麼叫「成功」?安份守己做一個平淡是福的人,誰能審判他的成功?我們的社會太慣於用「名」、「利」去釐定成功,以致所有其他的人生價值都被摒除在外,邊緣化乃至於消失。所以最終我們推崇的只是一種「成王敗寇」的價值觀,不管你用甚麼手段,總之你最後能名成利就,那就叫做成功。
但實際上,我們身邊每一個看似草根的小人物,他們身上也許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好故事,曲折的故事,感人的故事,只等待我們去發掘。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找到堅忍、不拔、勤勞等特質,比起只強調最後的成功,我認為這些特質才是我們應該追尋的目標所在。
大學時讀余華的《活着》,上課時偷偷在讀,哭得我稀里嘩拉的,故事折射出的精神,我認為就是傳統中國人那種淡然順應天命,不管發生多悲慘的事也能挺着頑強地生存的精神。我常在想,其實對於那時要偷渡的父親來說,他逐漸隱沒在村口的黑暗之中,可能對祖母來說就是訣別來的了。那時的祖母會被人拉去批鬥(文革批鬥,不是今天那些所謂的批鬥可比),跪玻璃,開大會,兒子又去了「通敵」,投奔敵國,又不時捱餓,兒子這麼一走可能真的以後都再見不了。但終究還是為兒子預備好路上要用的乾糧雜物,沒有呼天搶地,就是為了活着,為了活得更好,所以願意去努力。而父親那時一走,除了村子裡的道聽塗說之外,其實就是一無所知,沒有地圖沒有路標,甚至連路也沒有的山上走了十多日,靠的就是香港那邊的燈光引路,帶他走向自由之地。這種勇氣是我覺得很難理解的。
今天我們出生在很富裕的社會,我們這一代還算是讀好書便能在社會找份相對穩定的工作,未必能賺大錢,但最少不會捱餓。但不知不覺間,其實令我們失去了向外探索的勇氣,失去了向未知之地尋求新機會的能力,甚至沒有基本的求生技能。近年香港越來越壞,香港被排擠的情況日益嚴重,很多人都說要移民。移民?移民我們做甚麼?能做甚麼?甚至我們有這個勇氣去向外闖嗎?香港終究是個彈丸之地,不比大陸,不比台灣,不比日本。在一個國家裡,人們流動到不同地方去找機會,覓工作,是很平常的事,這幾年可能在南部工作,過幾年可能又去人生路不熟的北部找機會,那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對於香港人來說卻不算是主流,無形中令我們面對困境變化,反應也比人慢了。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公屋仔」,我是一個草根家庭出身的人。小學讀的也是屋邨小學,九成同學都住在附近的居屋和公屋,我一直都覺得那是很平常的事。出生至我大學畢業,我用的書桌全部都是在垃圾站撿回來的。書,絕大部分都是在圖書館借來看的,小時候每兩星期就會去一次圖書館,三國、金庸,都是在圖書館借回來看的。我不是在「炫耀」貧窮,也無意討論究竟今天應該如何扶貧,反正標準這回事是人定的,過去沒有獨立廚廁的公屋大行其道,今天也不可能走這回頭路。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出身如何,你的「心」是沒有人能奪去的,你的尊嚴是沒有人能奪去的。我真的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貧窮而自卑過,相反我認為我的童年是相當快樂的。家裡沒錢買閒書,去圖書館我甚麼書也看得到;反正書枱也是這麼用,用舊的和用新的又有甚麼大分別?相比起其他出身優渥的同學,我反而慶幸我看的世界比他們更真實,更實在。父親當年從一個真的甚麼也沒有的地方走來,真的穿一件爛褲就來香港,到今天所擁有的一切,其實已是十分成功,不比任何人遜色。我認為我們現在是時候重新去審視我們的人生,究竟甚麼叫成功,究竟我們的人生目標是要擁有甚麼。
我會繼續把故事寫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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