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周生
编辑按:在疯狂的年代里度过屈辱的一生,爱过又如何?短暂的快乐,终究敌不过漫长的孤苦。千千万万个沈农科和他们的遭遇,早已被多数人淡忘。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让这一切不要以新的形式继续着。
1968年8月我被分配到崇明东风农场。这天清晨,我起早上厕所。厕所建在生活区后面,周围是一大片菜地。
我迷迷糊糊拐进女厕所,赫然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矮男人站在面前。我"啊"地一声转身就逃,被跟在后面的老职工小潘一把拽住:别怕呀,是沈农科,扫厕所的!沈农科抱着扫把早已不见踪影。小潘告诉我沈农科是地主,一只"死老虎"。我问沈农科多大岁数?从哪里来的?小潘不知道,小潘说,你管这么多做啥?反正,我1964年来农场,他就在这里了。
几天后,队里开批斗会,让新来的知青认认坏人。上面站了三个人:"流氓阿飞"、刑满释放分子、还有一个"逃亡地主"沈农科。会场闹哄哄的,听不清说些什么。只见沈农科神情木讷,眼睛低垂,矮墩墩身子像根木桩,脸上皱纹像裂口的树皮。我心想,这地主和《白毛女》里那个黄世仁不一样啊!
我们队有500来号人,扫厕所任务十分艰巨。每天,沈农科要在大家起床之前把厕所打扫干净。他成天不是拿着扫帚,就是挑着粪桶。除了扫厕所,他还要掏粪坑,或者,收集食堂泔脚喂猪。他做的全是苦活、累活、脏活。农忙时,他得空就帮我们搓秧田用的草绳,或者,在蔬菜班帮忙种菜。他的农活干得极其漂亮,铁搭拉出的垄沟笔直笔直,令知青们赞叹不已。一个地主竟然是好把式,这印证了我母亲说过的在那时被认为是反动的话,她说在我们乡下,做煞做死的,会干农活的是地主人家。母亲的话对我有影响,我同情沈农科,可是我不敢和他说话。我坚定地站稳"阶级立场"。
崇明东风农场十四队前排寝室楼
没人说话的沈农科,是我们连队一个孤独的影子。
他从不和大家一起排队买饭。总要等买饭窗口最后一个人消失,他才从角落冒出来,拿出一只漆着工厂名字的搪瓷大碗,把饭、菜扣在一起,蹲在哪个角落三口两口吃了。偶尔,胆大的老职工会和他搭个话:哦哟,吃得介差!他头也不抬:填饱肚子就好。
他从来不用蚊帐。崇明蚊子的凶猛知青都领教过。这些出没芦苇丛的蚊子,成群结队。夏天的晚上,我们涂上防蚊剂,穿上长袖衬衫、长裤,套上高帮套鞋,还是难以抵挡穷凶极恶的蚊子。难道蚊子也认人不敢咬沈农科?有知青悄悄问他:喂,大农科,蚊子不咬你吗?他回答得很是理直气壮: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怕这么个小小的蚊子?有人好奇,晚上偷偷去看他。他一向居无定所,睡觉的地方是自己找的:厕所边的工具间,楼梯拐角处,只要能躺下一个身子就成。他们看到,那回他躺在工具间铺着稻草的地上,一条被单从头到脚紧紧裹在身上。大家说,沈农科不是不怕蚊子咬,而是没有蚊帐,那时买蚊帐要布票。知青下乡,凭上山下乡通知书才能买到一顶。沈农科一定是不舍得布票,也不舍得钱。
他从不曾离开连队。一年365天,我们每天能看见他的身影。下雨天,我们不出工,他不能不出工,厕所半天不扫就进不去。说实在的,我们连队一天也离不开他。春节,知青们全都回了上海,连队留下值班人员,还有沈农科。夜里,总有成家的职工悄悄给他端去吃的,红烧肉、蛋饺,或者鸡汤。
文革终于结束了,这是一场浩劫。农场的知青们一批一批回到城里。连队渐渐空了。
80年代中期,沈农科病了。他吃不下饭。先是住在场部医院,后来转到县中心医院。诊断出来了:食道癌。出院后,职工们轮着给他烧点汤水,熬些粥。可是,他越来越难以下咽,越来越瘦,也越来越虚弱。
这一天,沈农科找到连队书记小严,认真地说:我要家去了!
小严有点吃惊,家?你家在哪里?
沈农科说:盐城。
小严问:家里还有谁?
沈农科说:侄子。
小严说:那我派人送你回去!
场部工会派了一辆面包车,一位干事陪同。小严陪沈农科到银行取出他一生的积蓄,总共500元。沈农科工资是最低一档,21元。小严心痛地想,他要怎样的节约,才能攒下这笔钱啊!
面包车一路飞驰,沈农科终于回到老家。近乡情更怯,沈农科何止是怯?踏上老家土地,面对陌生的家乡,陌生的面孔,沈农科有些惶恐。工会干事交接完毕,转身要走。沈农科忽然拉住他说,我跟你回去!干事很是惊讶,他楞了楞,劝道:你还是留在家乡好。
沈农科流泪了,泪流满面!
一个半月后,书记小严收到一封寄自盐城的信,信是沈农科的侄子写的,他说,叔叔沈农科不幸逝世,享年54岁。
沈农科这个名字,沉甸甸的,落在我心里几十年。我常想,他的文绉绉的名字,是谁取的呢?我想了解他的一生,他的家乡,他逃出家乡几十年的曲折。可是很少有人说得清楚。队里的老书记也只能和我说个大概:家乡土改时,极左路线盛行,沈农科父亲被乱棍打死,他逃到上海,在厂里做临时工。解放后查出他是"逃亡地主",从此成了"阶级敌人"。1960年代全国饥荒,市政府决定围垦崇明,向荒滩要粮,沈农科被派到崇明。老书记还说,沈农科在乡下订过亲,可是没敢回去成亲。
唉,沈农科没有爱过!我感到深深地悲哀。他屈辱的一生,是那个年代地主乡绅命运的缩影。
几天前,农场一位老职工忽然和我谈起沈农科,她说,你不晓得啊,沈农科是爱过的!这话让我眼前一亮。她说,文革前,你们还没来农场呢,沈农科和场部一位女青年好上了,女青年好漂亮。那段日子,沈农科像是变了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走路挺直了腰板,衣服也干干净净。他一改节约得近乎抠门的习惯,给女青年买这买那,买了许多礼物!女青年呢,也喜欢他,有了好吃的,烧好了送过来,两人凑在一起吃得有滋有味,还有说不完的话。可是,风言风语也随之而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沈农科钞票要被骗光了……
后来呢,我急着问。
后来……文革开始了,"死老虎"也要批斗,女青年被调走了,据说,她是许过人家的。
谁也没有看到生离死别的场面,谁也不知道沈农科如何痛彻心扉。就像一场疾风暴雨,嘎然而止。沈农科更木讷了,成天低垂着双眼,默默地干活……
我听了,只是沉默。忽而,我又感到欣慰。那个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年代,总算给沈农科留下一抹温馨。在逃离家乡几十年悲苦屈辱的日子,他爱过,也被爱过。这爱,哪怕再短暂,也能暖人。沈农科临终前,那位女青年美丽的倩影,一定会闪现在他的脑海,陪伴他离开这混沌的世界。
写于2014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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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周生V:某大报通知我被"枪毙"的一篇新作。据说有精神:当下少谈知青与文革。我怎么想怎么纳闷:领导是知青,领导经历过文革,这30年,比这篇小文力度大的,多了去了,怎么现在……?!于是决定公示,真诚欢迎大家帮我提高认识。会删吗?
昨天读@王周生 老师的《沈农科》,忆起当年身边众多沈农科不禁感慨而晚上入梦。阿Q头顶癞巴泛着红光、神气活现押着沈农科在游街,口中"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手中马鞭抽得霍霍。我忍不住叫声:要文斗不要武斗。立马围上几十红卫兵:"你想寻衅滋事?找死?"大骇,惊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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