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中国的一个特殊年代:十年文革浩劫终于结束,在人们的肉体和精神被禁锢压抑多年之后,新的思潮和改革氛围喷涌而现。其中,政治改革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历史上最浪漫的年代。
源于中共党内一批开明派的努力和试图冲破旧体制窠臼的勇气,80年代的这场政治改革虽然很快在党内保守势力的围剿下失败,并在1989年那场举世瞩目的事件后彻底终结,但它影响之深远,恐尚无出其右者。
2013年2月,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回忆性著作——《中国80年代政治改革的台前幕后》。作者吴伟先生是当年由鲍彤主持的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执笔人之一,目前中国大陆为数不多的系统研究和记录1980年代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历史的学者。他在书中详尽记录了发生于1980年代中国的那场政治体制改革的整个过程,给后人留下了较为清晰的历史影像。它告诉人们,主动通过政治改良,改变权力高度集中的一党专政的政治体制,向民主政治转型,这对于中国的执政党说来,并不是一个完全新鲜的事物。在1980年代,中共党内开明力量曾经主动探索过中国的政治转型,也曾经试图推动中国主动走向现代政治文明。
20多年过去了,当我们站在今天纷繁复杂的现实之中,回头再去梳理那段历史,才更加清楚:历史并非是割裂的,也不能被割裂。那场失败的改革注定对1989年以来的中国社会产生深刻影响,也注定对中国的未来有借鉴意义。
纽约时报中文网特开设"中国1980年代政治改革系列谈"专栏,邀请吴伟先生就那段历史撰写系列文章。我们希望通过这个专栏,不仅留住公共记忆,也通过历史照亮今天和未来。
70年代末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
在1980年代的中国,由中共老一代领导人邓小平推动,赵紫阳主持,中共中央曾经领导了一场政治体制改革。与后来中共屡次宣称的"政治体制改革"不同,这是中共建政史上唯一一次认真而不是敷衍的政治体制改革。由于赵紫阳的主导,使这场由邓小平提出的原本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演变成了使中国共产党由革命党向现代政党转型、中国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向现代宪政民主转型的一次勇敢的尝试。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这次改革虽然失败了,但它给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留下了宝贵的政治遗产和深刻的影响,直至今天。
说道1980年代的政治体制改革,有必要回溯1970年代末的那场思想解放运动。
1970年代末,在毛派分子"四人帮"被逮捕之后,中国兴起了一场深刻的思想启蒙运动。这场以"真理标准大讨论"为起点的思想启蒙,是此后8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的序幕和思想准备,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史上具有重大影响。
1977年3月,曾经受到批判的胡耀邦被恢复工作,担任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同年底被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长。在他的努力下,一大批在文革中受到打压迫害的中共老干部得到了"平反",陆续回到了领导岗位。他们和广大党员、民众都迫切要求对中共建政后的重大历史问题,包括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和错误、文化大革命产生的根源等一系列问题进行再认识,对党的政治、经济政策进行必要调整,彻底走出文革。但在当时条件下阻力极大,党内高层仍然有人提出了"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政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的"两个凡是"。按照这一方针,非但毛泽东的错误不能纠正,连邓小平等许多老干部重新回到政坛也成为不可能。
"两个凡是"受到党内外大多数人,特别是那些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又重新回到领导岗位的中共党内一大批老干部的强烈反对。1977年4月10日,已经得到"解放"但还没有恢复工作的邓小平致信中共中央,批评"两个凡是"的错误观点,强调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5月3日,华国锋主持的中共中央转发了邓小平的信,肯定了他的意见。同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决议恢复邓小平的党政军职务。此后,他开始着手推动各个领域的"拨乱反正"。
"四人帮"的垮台和"完整准确理解毛泽东思想"的提出,是中共的广大党员干部、中国的广大民众思想上获得解放的前提。文革时期的政治高压和对思想言论上的禁锢被冲破,各种对理论和现实问题的探讨开始活跃起来。在胡耀邦的推动下, 1978年5月中央党校内部刊物《理论动态》首发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然后又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公开发表在《光明日报》上,从而引发了全党和全国范围的真理标准大讨论。
这次大讨论,对广大中国人,对中共的党员干部说来,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次"思想大解放",人们在几十年来形成的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毛泽东思想崇拜开始破除,对几十年来党所奉行的一系列理论政策也开始"拨乱反正"。人们开始认识到,任何"真理"都必须经过实践的检验,任何政策都必须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凡是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不符合实际的理论、政策,都必须得到纠正。经过半年多的大讨论,中共的党员干部,特别是党内高层的许多人思想、观念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这种情况下,1978年11月10日,中共中央召开了在中共历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来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发端。
为了进一步搞清理论和政策上的一些重大问题,统一全党思想,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不久,1979年1月,中央召开了由胡耀邦等人主持的理论工作务虚会。这个会议,有中央和北京的理论宣传单位的数百人参加,各省也派出了联络员,前后开了两个多月。开会之初,胡耀邦十分强调要解放思想。
在胡耀邦等人推动下,参会者从多方面广泛地讨论了建政以来中共的思想理论路线方针,会上争论非常激烈。限于当时的条件,许多参会者思想中还有较大局限,人们的认识还远不及此后几年那样深刻,但是在批判性认识文革、指出毛泽东晚年错误和批判长期存在的"左"倾危害方面,在批判个人迷信、总结封建主义对党的影响方面,在批评党内、国内政治生活的不正常方面,都打开了缺口,开了一个好头。许多人的发言大胆冲破了禁区,提出了在当时看来使人震聋发聩的一些观点,由于会议简报发放范围很广泛,引起了党内和社会上的较大震动 。后来在政治体制改革中成为赵紫阳助手的鲍彤(时任国家科委研究室副主任)也参加了会议,并作了长篇发言《二十年间》,对中共八大、1957年反右、1959年庐山批彭德怀、文化大革命等党内重大历史问题和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发表了颠覆性的看法。
一些参会者开始注意从党和国家体制上研究和探讨文革的成因,探讨党内民主生活遭到破坏的思想和理论根源。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的李洪林关于"党和国家领导人应该通过民主程序选举产生,而不应由前任指定"的发言,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的助理研究员严家其关于"废除党的领导职务终身制"的发言,都振聋发聩,语惊四座,对于启迪人们思想,促进理论界对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缺陷和弊端进行研究,以至于引发人们对政治体制改革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在理论务虚会召开的同时,社会上的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也在思考中国的过去和未来,"西单民主墙"和"北京之春"民主运动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最初, 是人们在西单的一面墙上贴出了要求给1976年天安门事件平反,控诉冤假错案的大字报。随后大字报就逐渐转向彻底平反一切冤假错案,反对"两个凡是",批评当时的北京市委和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人和政策,主张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要求保障人权,实行民主与法治。这类探讨,让中国人在经受长期的封闭的毛式理论洗脑教育之后,打开了一扇心灵上的窗子,使人们开始了解西方的民主政治,开始审视中国的政治体制,审视中国的政党和国家体制,认识其中的弊端,从而萌生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走向民主政治的要求,在一定意义上,为若干年后执政党启动政治体制改革奠定了群众基础。
西单民主墙的言论,一开始曾受到邓小平、叶剑英等中共领导人的支持,它的许多文字也与理论工作务虚会上的许多发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表明,党内党外、会上会外是相通的,相互响应和促进的。特别是对中共执政体制、国家体制中一些弊端、成因等方面的许多观点和分析,追根溯源,应该说西单民主墙功不可没。
随着讨论和反思的深入,民主墙的积极分子们开始不满足于只贴大字报,发表讲演了。他们开始成立组织,发行刊物,组织各种集会。随后,这场被称为"北京之春"的民主运动逐渐扩大到上海、天津、武汉、广州、西安等城市。1977年底至次年初 ,上海爆发了大规模群众抗议活动,前后持续了100多天,并迅速向周边和其他城市漫延。
对这种形势,中共高层有不同的判断。胡乔木说:当前党内外存在着"否定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否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基本观点"的三股歪风,形势比1957年资产阶级右派猖狂进攻时还严重。胡耀邦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说:现在的形势很好,不要对某些地方、环节发生误解、错觉、偏差。他还传达了华国锋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反右派"。但是,1979年3月,面对动荡的社会形势,邓小平、李先念、彭真等中共元老先后表态,认为需要运用强力手段,不能允许这种混乱局面再继续下去。北京、上海警方开始行动,一些民主墙的活跃人物和民办刊物的负责人相继被捕。
元老们的这种态度并不令人意外。民主,曾经是共产党人夺取政权的一面旗帜。但当他们取得政权之后,他们需要的就不再是民主,而是稳定。一旦民众的民主要求威胁到政权的稳固,威胁到党天下的稳定,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运用专政的手段,恢复秩序。此后两年里,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各地创办民刊的活跃分子有上千人被拘审、逮捕、判刑。大多数高校竞选运动的参与者,则上了"新三种人"的内控名单。体制内的理论工作者,很多人被撤职、审查和清算。持续了近两年时间的西单民主墙被彻底取缔,民间的"北京之春"民主运动进入低潮。
就在社会上的"民主墙"受到压制的同时,体制内的"民主墙"——理论工作务虚会也开始出现转折。1979年3月30日,邓小平在理论务虚会第二阶段,做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一方面强调要"继续解放思想,坚决发扬民主,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另一方面,又给"解放思想"定了调子,这就是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认为"必须反复强调坚持这四项基本原则,因为某些人(哪怕只是极少数人)企图动摇这些基本原则。这是决不许可的。" 至此,理论务虚会从胡耀邦强调解放思想、发扬民主开始,以邓小平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收场。
邓小平的这个讲话,是他的"两手论"思想格局的起点,代表了当时重返政治舞台的几乎所有老一代领导人的想法。作为一个从文革所受的迫害中走过来的老一代共产党人,尽管他对导致文革产生的制度性缺陷有所反思,因而在重新掌权以后,他可以同意你重新评价毛泽东,同意你否定文革,甚至同意你探讨体制中的弊端,探讨改革问题,但是他绝对不允许你否定共产党的领导,否定共产党所建立的这个"社会主义制度"。这是因为,他们这一代共产党人的一生,与这个党,与这个制度血肉相连,甚至与这个制度的许多弊端都密切相关。他们认为,党的领导是四项基本原则的核心,坚持党的领导,就是坚持他们全部事业的根基所在。否定了这个党,否定了这个制度,就等于否定了他们自己,否定了他们为之终生奋斗的事业。这是他们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后来到十三大被明确概括为"两个基本点"的邓小平思想格局之基本雏形,自此开始显现。
邓小平《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讲话
1980年8月18日,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做了一篇讲话,对中国政治体制中的"权力过分集中"的弊端进行了严厉批判,首次提出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问题。这篇讲话,后来被中共十三大尊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献",也被党内外的主流研究者们奉为研究邓小平政治体制改革思想的经典。
邓小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讲话?他此时作这个讲话出发点何在?这需要考证当时的历史背景。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内高层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第一,在思想理论上,经过真理标准大讨论,和中共中央召开的一系列会议,"两个凡是"在党内越来越没有了市场,邓小平提出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成为党的指导思想的主流;第二,在组织格局上,经过"解放思想"和破除个人迷信大讨论,华国锋作为"英明领袖"的光辉形象已经越来越暗淡,以他为首的"毛派"力量在逐步退却,失去一个又一个重要岗位。而邓小平和在党内已经重新站稳脚跟的元老们开始了自己的人事布局,这其中,赵紫阳、万里于1980年上半年调京任国务院副总理,就是最明显的标志;第三,当年由于毛泽东的支持,华国锋一人担任了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三个最高领导职务。随着邓小平和重返政坛的元老们在中央的政治砝码越来越重,这种情况就显然不能再继续被他们所容忍了;第四,就在华国锋等"毛派"力量逐渐失去在中央的主导地位之后,原来的经济政策面临着调整。相应的,主持中央日常经济工作的人事,主要是国务院方面的人事,也必然会面临重大调整。
正是由于这些因素,华国锋不再担任国务院总理一职,已是不可避免。现在回过头看,这是邓小平和中共党内元老集团在组织上"解决华国锋问题"整体布局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为了在这个问题上得到全党,特别是党的高层的理解和支持,同时也为了给华国锋等人施加政治压力,这个"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邓小平这篇《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才应运而生。
起草这篇讲话的负责人,乃时任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主任邓力群。他在其回忆录《十二个春秋》中明确地说:"小平同志的这篇讲话,其实质是针对华国锋的,为华的下台做准备,寻找理论根据。""这篇讲话当时是由华国锋领导的政治局通过的。华国锋看没看出讲话的实质,不得而知。"
后来,接任华国锋担任总理的赵紫阳在他的回忆录《改革历程》中也谈到这篇讲话的背景:"当时正在着手解决华国锋的问题。邓小平和陈云都认为华是贯彻三中全会的障碍,陈云甚至认为华是造反派起家,不可信任。华的领导地位,邓和陈都不能接受。当时华身兼党主席、政府总理、中央军委主席,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因此邓讲话中所以反对权力过于集中,目的之一就是分散华的权力,首先要华把总理的位子让出来。"邓力群和赵紫阳的这些回忆都表明,邓讲这篇话的首要目的,并不在于要提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而是要"解决华国锋的问题"。
当然,促使邓小平提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因素,就是他对毛泽东所遗留下的体制遗产,对文革成因有过的深刻思考。
早在理论工作务虚会期间的1979年1月27日,胡耀邦曾经向与会者传达过邓听取讨论情况汇报时的一次谈话。谈话中,邓谈到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起源、发展和历史地位,谈到了巴黎公社的选举和"把主人变成公仆"的制度,谈到了俄国"十月革命后六十多年,民主没有搞好"的教训,提出"需要想办法使人民感觉到是自己国家的主人"等等。(参见盛平主编:《胡耀邦思想年谱》上卷,香港泰德时代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4月第一版,第306页)这是笔者迄今为止看到的邓小平对于民主问题最清晰、最明确的一次谈话。遗憾的是,邓的这次谈话,并没有收入《邓小平文选》,也没有在官方媒体上正式公开过。
赵紫阳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到:在邓酝酿起草《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的时候,中央"正在起草总结文革教训的文件,即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全党深感由于毛的专断、家长制,把个人凌架于党之上,以至酿成文化大革命这场大灾难。而邓在文革中又深受其害,对此有切肤之痛。因此当李维汉提出要重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的时候,邓很快就接受了"。
赵在这里提到的邓小平与李维汉的谈话,是指1980年5月24日,党内元老李维汉与邓小平进行的一次长谈。李向邓小平谈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在党内的影响问题,邓表示同意,并且说,他将在中央会议上认真谈谈这个问题。5月31日,邓小平在同胡乔木、邓力群谈话时,提到了他同李维汉的这次谈话,邓小平说: "前些日子,李维汉同志来找我,从"兴无灭资"谈起,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党受封建主义的害很重,但是一直没有把肃清封建主义的影响作为一个重要任务来对待。现在,党内为什么有人搞特权?这和封建主义影响分不开。废除领导干部职务终身制、领袖终身制的问题,我们这代人活着的时候,非解决不可。党内生活、社会生活都要肃清封建主义的影响。"(《邓小平年谱》上卷第641页)这次谈话的几个月以后,邓小平就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做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在讲话中他对封建主义残余在党内影响的看法,对"权力过分集中"问题的看法,都不能不说同邓的这次与李维汉的谈话有关。因此,我们也可以把邓、李的这次谈话看做是邓小平作《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的另外一个背景。
邓小平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这个讲话中,为了给华国锋施加压力,开宗明义 :"国务院领导成员的变动,将是五届人大三次会议的主要议题之一。这次变动,包括华国锋同志不兼任总理,由赵紫阳同志接替"。(《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320页)他强调,中央作这样考虑的原因是:一,权力不宜过分集中;二,兼职副职不宜过多;三,着手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问题;四,从长远着想,解决好交接的问题。
紧接着,邓小平把这几个方面的问题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对党内存在的这些弊端作了剖析。
他说,党和国家现行的一些具体制度中,还存在不少的弊端,"主要的弊端就是官僚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
他认为,"我们过去发生的各种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为什么资本主义制度所能解决的一些问题,社会主义制度反而不能解决呢?"
邓说:"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同志就说过,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他虽然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由于没有在实际上解决领导制度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仍然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不是说个人没有责任,而是说领导制度、组织制度问题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
在讲话的最后,他强调说:"现在提出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任务,以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时机和条件都已成熟。这个任务,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不能全部完成,但是,至少我们有责任为它的完成奠定巩固的基础,确立正确的方向。我相信,这一点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既然已经把五届人大三次会议的这次人事调整,上升到了组织和人事制度问题的调整,上升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的高度,而且"时机和条件都已经成熟",并且宣布以后还要继续改,深入改,那么这就不仅仅是解决华国锋个人兼职过多的问题了,华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违心地接受。
当然,在30多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们脱离讲话时的历史背景来看,这篇讲话,确实是中共建国以来,最高领导层对党和国家政治体制上存在的弊端认识得最深刻的一次。邓小平的这篇讲话所讲的五条弊端,即:官僚主义、权力过分集中、家长制、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确实是抓住了中国共产党执政体制中的要害问题。而邓小平开出的药方是:中央将向五届人大三次会议提出修改宪法的建议;中央已经设立了纪律检查委员会,正在考虑再设一个顾问委员会,连同中央委员会,都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并明确规定各自的任务和权限;真正建立从国务院到地方各级政府从上到下的强有力的工作系统;有准备有步骤地改变党委领导下的厂长经理负责制,实行工厂管理委员会、公司董事会领导和监督下的厂长负责制、经理负责制;各企业事业单位普遍成立职工代表大会或职工代表会议;各级党委要真正实行集体领导和个人分工负责相结合的制度。
邓小平给出的这些"药方",显然只能解决皮毛问题,不可能从根本上治好他自己指出的那些弊病。对此,赵紫阳后来评价说,"对于小平讲话的这些内容,很容易使人感到邓是要按照政治现代化、民主化的方向,从根本上改变政治制度了。但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邓在批评了种种弊端之后所提出的改革措施中,并没有超出具体的组织制度、工作制度、工作作风、工作方法的范围,没有触及根本制度,仍然是一种行政改革的性质。"这个评价是客观的、符合事实的。
虽然邓给出的药方还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这篇后来被称为"政治体制改革纲领性文献"的讲话,确实已经达到了邓小平政治思想的最高点。由于眼界和历史的局限,也由于邓小平的经历、身份和政治角色的局限,决定了他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和指出,他所提出的那些问题的根源,在于共产党的一党独裁,在于中共的执政方式就是凌驾于宪法和法律之上,在于中共在整个政治设计上就缺乏对执政党和政府的制约和监督。当然,这一点也不能苛求于他。
"波兰团结工会事件"的微妙影响
被称为"8·18讲话"的邓小平这篇《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在党内外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也受到了知识界的普遍欢迎,许多人认为,中央真的要对政治体制进行改革了。
此后的几个月,各家主要报刊都发表了许多谈政治改革的文章,其中一些作者如鲍彤、严家其、张显扬、高放等人几年后开始活跃于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的舞台上。
其中的代表作是1980年10月,党内以思想解放著称的老资格党史专家、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廖盖隆在全国党校系统中共党史学术讨论会上做的一个报告。这个报告传到海外后,被称为"中共'庚申改革'方案"。这个方案主张:在全国最高权力机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分设两院(区域院和社会院),两院共同立法,互相制约;实行党政分开,一切政府职责范围内的工作都由各级政府独立议决和处理,群众团体要代表群众利益,工会领导要由工人选出,建立独立的代表农民利益的农会;司法独立以及新闻独立;企业、事业管理体制改革;党的领导机构实行分权制衡制,取消政治局。(参见香港《七十年代》月刊1981年第3期)
这个方案,当时在党内提出已经是很大胆很前卫了。在许多方面,它主张的改革步伐之大,已经超出了几年后赵紫阳主持制订的《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更远远超出了当时的中共领导人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水平。因此,在提出后,除了在海外引发一些反响,中央高层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在中国国内甚至知者更少。
当时,邓小平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讲话中已经明确:"现在提出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任务,以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时机和条件都已成熟",但此后,除了进行若干次人事调整、1982年的十二大上设立了中顾委以及在五届人大五次会议上通过了"82宪法"之外,其他方面的改革却再也没有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大概有这样几个因素:一是当时华国锋还在台上,邓小平刚刚复出时间不长,还没有成为事实上的一把手。他提出的特别要解决党内的权力过分集中和个人崇拜问题,实际上第一位的目标,是要在组织上解决华国锋的问题;第二,当时邓小平虽然提出对党和国家领导制度要进行改革,但是怎么改,他并没有更深刻的研究和成型的想法,没有作好发动一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思想准备和决心;第三,党内刚刚复出的老同志对改革政治体制在思想认识上也并没有完全统一,没有达成基本的共识;第四,当时中国全面的经济改革还没有开始,原有的计划体制还在照样运转,陈云等一些老人还在力图把中国经济拉回到50年代的轨道上去,经济体制的现实还没有对政治体制改革提出客观要求。
在这些背景下,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政治体制改革,还不可能很快提上执政党的议事日程。
此时,国际上发生的"波兰团结工会事件"对于由邓小平讲话而引起的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之议后来"偃旗息鼓",也产生了重要而微妙的影响。
1980年7月,社会主义国家波兰发生了战后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罢工浪潮,波兰统一工人党(即共产党)中央第一书记盖莱克于该年9月被迫下台。同月,来自波兰全国各地36个独立自治工会的代表在格但斯克举行第二次会晤,决定摆脱官办工会,成立全国性的独立自治工会,即团结工会。瓦文萨当选为该工会全国委员会主席。团结工会成立后,反政府势力逐渐占了上风,以罢工和游行示威为手段向政府施加压力,向执政的波兰统一工人党提出了挑战,波兰执政党的地位开始动摇。这种状况,直接影响了波兰后来的发展道路,并对东欧的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进程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波兰团结工会事件"给中共党内保守势力阻止和压制社会上已经掀起的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和宣传热潮找到了借口。波兰团结工会成立后的第三天,号称中共党内理论权威的胡乔木就给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员会总书记的胡耀邦写了一封信,信中建议中央要组织研究类似波兰这样的"一个共产党执政国家的社会内部矛盾可能达到的激烈程度和爆发形式;社会主义制度所未能解决的政府与人民之间的隔阂或对立,包括经济纠葛和政治纠葛;工会之可以分为官方工会与独立工会;宗教之可以成为严重政治问题"。
如果此信仅仅是从波兰的经验教训中提出问题,建议进行理论和政策研究,似乎并无不妥,并还颇有见地。但是,胡乔木在信中还强调,从波兰事件中可以看到,"少数持不同政见者与心怀不满的工人群众相结合可能成为怎样一股巨大力量,这一点对我们应是一个重大教训";"外来思想、经济、政治、文化影响"(这在我们也是一大问题)。他说:"我们如不从速解决也并非不能造成这种局势,而且其他群众组织也可出现类似情况"。(以上见《胡乔木书信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87-289页。)
这样,胡乔木就把中国也可能发生类似波兰事件的大规模社会动荡的现实危险明确地摆在了中共高层面前。
作为收信人的胡耀邦和党内元老邓小平,对胡乔木此信持何态度,在一些资料中有不同的说法。《胡耀邦思想年谱》中说:"邓小平和胡耀邦对波兰事件持积极态度。他们讲:波兰人民的斗争是针对苏联霸权主义的,是正义的,苏联这次不敢出兵;波兰给我们的启示是必须坚持改革;中国不会发生波兰事件。胡耀邦没有理胡乔木。"胡乔木将此信"又于10月1日与10月3日校改两次,广为散发,提出中国有发生波兰事件的危险"。但据曾任国家出版局局长的宋木文说,胡耀邦批准将胡乔木的信"在中央的一个内刊上刊载,让中央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领导同志阅研"。
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胡乔木的这封信对当时党内国内因邓小平"8·18"讲话而掀起的政治改革热确实产生了消极的影响。1980年10月9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传达讨论了胡乔木《关于波兰问题的信》,当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的王任重说:"我们存在与波兰相类似的问题,发展下去会造成同样的后果。"他还明确说:"小平同志讲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不要再宣传。"(见杨继绳:《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第204页。)
此后不久,中共党内元老陈云也就波兰问题发表了意见,他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发生波兰事件?对此要充分警惕。如果我们经济工作处理得不好,宣传工作处理得不好,有可能发生波兰事件。"他还说:"经济工作搞不好,宣传工作搞不好,会翻船的。"(《陈云年谱》下卷第262页。)
1981年1月29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当前报刊新闻广播宣传方针的决定》,要求报刊、新闻、广播、电视等工作"必须加强集中统一领导,严格按照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进行宣传,无条件地同中央保持政治上的一致。"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邓小平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被停止了宣传。1980年12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对于改革,特别是言犹在耳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也变了调子。陈云在讲话中强调,"我们要改革,但是步子要稳。因为我们的改革,问题复杂,不能要求过急……更重要的还是要从试点着手,随时总结经验,也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见《陈云文选》,第248-251页。)
邓小平在这个会上作了题为《贯彻调整方针,保证安定团结》的讲话,对他刚刚讲过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进行了修正,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指出"对于党内外任何企图削弱、摆脱、取消、反对党的领导的倾向,必须进行批评、教育以至必要的斗争"。
而对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邓小平称"先要在少数单位进行试点。没有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以前一切非试点的基层单位,一律实行原来的制度。"(见《邓小平文选》) 但在后来,如何"试点"以及"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却未见踪影。相反,此次中央工作会议却作出"缓改革,舍发展"的决定,并首次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吴伟,现代历史学者,1980年代由鲍彤主持的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执笔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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