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平凡人"自谓，但是，今天的李娜，无论如何避免不了成为民族英雄、承载所谓"中国梦"的命运了。
如同在夺得澳网冠军以后那段即兴发言，虽然未说一句中文但却给全世界讲述了一个异常中国的故事一样，充满张力而近乎悖论。而当这位"反体制"英雄身披国旗 "爱国还是爱人"，"要体制还是要自由"，"为自己还是为国家"这些国内正在撕裂社群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被证伪。
不过，回到中国大陆惨遭领导接见手捧80万元象征支票的李娜，仿佛从童话世界中滑落回凡俗尘世的灰姑娘，而那些曾经被证伪的问题又一次被证实。原来，在不同场域中，人的状态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甚至连李娜手里那个私人定制的奢侈品牌包，也在雾霾空气中被拍摄得灰头土脸，甚至不如每天下午固定出现在广州珠江新城流动汽车摊贩上摆出的赝品引入瞩目。
无论是反体制英雄还是中国之光，这些标签所指涉的，似乎都不是那个真实的李娜。可问题在于，哪个才是真的的李娜呢，在人们赋予李娜种种的意义中，究竟哪个才是真切之意呢？也许，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李娜的故事中。如果承认李娜用她的人生经历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励志故事，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
李娜的存在告诉人们体育的真谛：不仅仅是国家荣誉、物质财富，对体育本身的热爱，而是你同时拥有这些
这是一个"反抗者"的故事。一个出生在江城武汉的中国女孩，为了父亲因文革而被中断的体育梦想而拥有了被决定了的命运。在从事十多年毫无热情的体育训练之后，她开始反抗，反抗让她吃禁药，不许她谈恋爱，试图决定她命运并宣布对她有义务负责任的举国体制，甚至不惜以退役读书的方式。
事情在孙晋芳出场以后获得转机。曾经的举国体制成就的象征人物在李娜故事中扮演了一个体制内开明派的角色。在她能够给予的空间下，李娜重新拾起球拍，开始单飞。并且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和财富巅峰。
而在这一过程中，改革者孙晋芳始终带有某种暧昧和含混的色彩。一方面她不断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为李娜排除阻力，另一方面，又不断警告李娜不要偏离主旋律太远，不要过分任性。更不能刺激那些不可刺激之物。而体育界的举国体制价值，往往就在这些不可刺激之物上面：民族，国家，荣誉……
事实上，李娜的成功就是孙晋芳的成功。没错，在李娜的故事里，孙晋芳并没有"做什么"，她所做的，仅仅是"没有去做什么"，仅仅是让李娜像其他任何体制外的运动员一样去承担风险和责任，并获得自由和收获。甚至连李娜自己也认为，脱离体制未必一定美好。她和丈夫姜山已经做好了赔得一塌糊涂的准备。中国数十年的改革叙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从掌控一切的全能主义向放权让渡空间走向正常社会的过程。
于是，我们看到李娜说自己是为了奖金打球。这个时候的她，是一个真诚却不合格的反抗者。因为无意中她陷入了这样一种逻辑结构：一方面是国家，精神，荣誉、体制，另一方面是个体，金钱、物质和自由。这道选择题的错误之处在于，似乎，你选择了一个，就必然要放弃掉另一个。拥有个人自由者必须放弃国家，而掌握财富的代价则是放弃精神和荣誉。
这是反抗者的起步境界。同时，也是一种难言成熟的境界。原子个体与庞大国家之间的对立，本来就是全能主义塑造出来的关系形态。而渴望财富，则是原子个体被剥离之后的应急反应：生存恐惧症。如果观察中国社会，不难发现生存恐惧症弥漫其中："活着"和"吃饭"成为哲学，匮乏则是近乎永久的记忆。无论是否反抗，人们都宿命般拥有一个伤痕累累的，被打压压抑羞辱的灵魂。而中国运动员的心理问题，基本就源于这种社会深层关系所塑造出的人格。
回到中国大陆惨遭领导接见手捧80万元象征支票的李娜，仿佛从童话世界中滑落回凡俗尘世的灰姑娘
所以，必须提到李娜的教练卡洛斯·罗德里格斯。除了网球技战术方面的指导，这个阿根廷人更是治疗了李娜的精神疾病——而这种疾病，在中国社会中长时间里几乎并不被视为问题：在体制内打球的时候，李娜"大概有十年没听过一句正面评论"，在低谷的时候，她还是会把这种负面情绪转化为一种有害的自怨自艾。与罗德里格斯合作的时候李娜31岁，此时的她性格已经完全成型，而塑造这一性格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国的体育体制，以及她对此做出的反馈。"我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几乎从来不提正面的事情。我得强迫她也跟我说说自己哪里做对了。"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正如媒体报道所言，比起高要求的训练，罗德里格斯对李娜内心的探究激起了更大的不适。体制内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教练问过她的感受。但罗德里格斯努力让她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样，就能想办法应对她内心最深处的情绪，以及造成这些想法的经历。"所有的悲伤记忆和经历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他说。"这些永远不会消失，但是她得承认，这也部分地把她塑造成了今天这样的人，这样的球员"。李娜告诉我，这个过程，"一开始感觉像是在伤口上撒盐。很艰难，很痛苦，但是一旦把事情讲出来，卡洛斯就可以帮我找到办法克服。他让我在精神上强大了很多。"
挣扎和反抗是第一步，但是绝不是最后一步。事实上，真正的反抗者并非反抗一切，而更多则是将那些体制裹挟的一众光晕进行还原，甚至以自己的方式去拥有之。李娜现在当然要感谢国家，正像评论所言，如果她不是来自中国这个新兴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是来自乍得，智利甚至芝加哥，她都注定无法拥有如此多的财富。只不过，李娜感谢的那个国家，更接近于正常的状态。
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李娜不再是体制的敌人，而是体制未来的引路人。她的存在告诉人们体育的真谛是什么：不仅仅是国家荣誉，也不仅仅是物质财富，甚至不仅仅是对体育本身的热爱，而是你可以同时拥有这些。
如此，才是真正的自由。而作为曾经的反抗者，李娜则在告诉我们，自我治疗和自我康复，在伤痕累累中挣扎出真正的自我，如此，才是合格的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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