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5日星期二

墙外楼: 吳明益:給我暴民學生們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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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給我暴民學生們的一封信
Mar 25th 2014, 04:16, by 墙外仙

我第一次認識暴民這個詞,應該是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那時發生了美麗島事件,施明德在第一波的搜捕中逃脫。當時剛學會翻報紙的我問母親為什麼要抓這個人?他們不願意回答我。我聽電視講施一干人是「暴力分子」,後來施明德落網了,那張紗布包著下巴的照片果然看起來就像江洋大盜。我當時沒想過,那是因為我腦中的形象語言,已經被電視「塑型」了。

第二次在報紙上看到暴民這個詞是在我高中的時候,520農民大遊行。彼時沒有網路沒有三台以外的新聞,我的學校外,濟南路從下午開始就塞滿不可思議的人潮。下課後我沒有直接回家,徘徊在立法院、新公園,我目睹數名警察把人拖到巷子裡圍毆,那一幕震撼我至今。隔天報紙全面性地說那是一群暴民,而不是一群農民。我開始對自己盲目信任媒體的信念感到動搖。

第三次是我大學時在誠品的地下室看了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的紀錄片影展,其中一部反中油後勁汙染的影片,當地居民取水溝的水竟能用火柴點燃。我至今仍記得居民對採訪者說:如果你住這種地方你要做暴民否?

這麼多年來,不是從服貿議題開始,土地被剝削、農民被剝削、弱勢群體被剝削時,都有很多人被迫當「暴民」。暴民不是一種身份,是一種階級。剝削者不會成為暴民。

而此刻,你要做「暴民」否?

昨天我上完課後,午夜前回到台北,隨即到現場。試著一遍一遍地走、觀看,讓心底的一些疑問撞擊,直到天光。我得承認對這個議題的理解不夠,但以閱讀與觀看,在這個夜晚,我試著為我的學生們繪製一幅思考地圖。因為,做為一個被害者跟抗議者,得要準備的工作不同。抗議者往往比宰制者受到更多思維與行為上的挑戰。

正如你現在已經知道的,「兩岸服務貿易協定」是「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FA)的一環。ECFA的架構你可以輕易在網路上找到不同的評價。往根追索,馬英九主政的國民黨政府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架構?合理推測和中國經濟實力的興起有關係。中國經濟體的神話近年來已成國際話題,它究竟是實話還是謊言?你可以順著這個問題,找到一系列的著作與文章閱讀。

回到兩岸服務貿易協定的身上。服貿是ECFA的「早期收獲清單」(Early Harvest)之一,什麼是早收清單呢?以自由貿易協定(Free Trade Agreement)模式簽訂 ECFA 這類「雙邊免關稅協定」,會有在一定年限內逐漸消除雙方關稅的規則。所謂「早收清單」就是「即時降稅清單」,或者是「第一波降稅清單」。順著這個議題,我建議你還能去了解WTO這個組織的意義,以及它在世界經濟中扮演的角色。當然,你務必得再去理解「反WTO」陣營的理由。有些人認為,WTO是強國在經濟上剝削第三世界的手段,說不定是你會因此從根厭棄唯有完全的自由市場,才是挽救台灣經濟唯一路向的說法。你可以去思考「自由經濟」與ECFA之間的差異性,並且將其落實到我們的具體經驗之上:中國之於台灣,跟其他的國際貿易關係是否等同?與中國的貿易協定,能夠單純用經濟的角度思維嗎?

是的,你一定得涉及政治。因為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太複雜了。傾中情懷的政黨,會說服你接受某些政策,反之則要你反對所有政策。民主政治是人類文化史上很年輕的制度,多數時候人們遵循的部落政治、宗教政治、皇室政治、獨裁政治……,但民主政治也是相對缺點較少的政治制度。我認為政治學也是人類學、文化的一部分,從內政上來看,我們可以從議會政治的角度思考台灣的政黨為什麼無力為民眾的權益把關,可以思考台灣未來產業結構的布局,當然也可以檢視人性。你也可以更深入討論具爭議性的議題,你心目中或想要的台灣的政治定位是什麼?

而當你的理念在代議會裡處於弱勢,卻很可能是較前衛、較正確的觀點時,除了固定的選舉時間以外,要如何運用力量,讓這個理念有重新被審視、注目的機會?這是為什麼弱勢團體權益受損時,常被逼著走上街頭,以取得議題被關注的原因。

民主政治的基礎是法治,從法律思維的路向往前走,ECFA或服貿協議的法律位階究竟為何?它在簽訂之前需不需要先被廣泛討論?進入國會後,它應不應該被實質逐條審查?它適用於國際法嗎?

只是非法律人的我還是要提醒你,法律並不是人類社會的聖經,法律往往也會是有權勢者操弄的刀斧,這也是你得要學習理解、警覺的部分。

媒體處理這事件的態度,也會反映出一個社會的深度。也許你認為,台灣的媒體被詬病已久,不少媒體人對議題的素養,早已不如一般受過高等教育的民眾。但媒體絕對是可以實踐改革的管道,也是一個民主社會中最重要的神經。無論你做何種行動,都會警覺到媒體隨時在側。這次反服貿黑箱的學生與群眾,為什麼發展出所謂「有秩序、理性」的非暴力抗議,很顯然跟媒體全面監控的新時代有關。我們知道媒體會拍攝,所以行為上也會有新架構,因為行動者心中隱隱也想透過媒體影響另一群人。

透過媒體,抗議者也得思考,「暴力」是由誰定義的?正如我上頭舉的後勁居民的例子,當你的家庭住在一個連水溝水都會著火的地方,並且完全被漠視,暴力反抗以求被關注,難道不是被暴力對待者最無奈、悲哀的反映嗎?

最後你可以回到自身的生活,用你敏銳的直覺、思考去理解生活,從而保持對這些議題的敏感度。讓我舉幾個例子,來思考兩岸交流後,我們生活漸漸改變的微小狀況。

我有一半的生活時間在以觀光業、農業為主的花蓮,自從陸客開放觀光後,花蓮的觀光業正在產生質變。首先,幾乎在每家飯店的旁邊,都開設了販賣紅珊瑚、玉石的商店。紅珊瑚是海域的珍貴生態,早年曾被濫採,後來逐漸萎縮。至2008年止,僅剩兩台漁船領有採集紅珊瑚的證件。沒想到漁業署在當年又開放了六十艘。原本漁業署說明會逐年管制遞減,今年漁業署再次公告修正「漁船兼營珊瑚漁業管理辦法」,未來能採集紅珊瑚的漁船,不但可以繼承,並在血親、配偶間移轉權利,毀損還可再造建新船;同時,捕獲量從三公噸增加到六公噸,容許的作業面積也增加了。我認為,這是肇因於陸客太愛購買紅珊瑚的緣故,他們用金錢,打開了我們的法令。

而更令人感傷的是,為了吸引陸客進店,花蓮街上的寶石店常見張貼著胡錦濤、習近平的立像。如果你此刻搭車到花蓮,你還會在火車站的立柱上看到簡體字、中國式句法:「花蓮水平最高的酒店」。對於一個有敵意的政治體,為了賺錢而將對方的領導人立像擺在門口,蔚為城市景觀,你認為這是一件美好的事嗎?

再舉一個例子,眾所周知,任何文字出版進入中國都得經過「審查」。我曾替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的《大宅》撰寫過中文版的序文,到中國出版時,序文裡一句「參加農民反圈地活動的空檔」硬是被挑了出來,詢問是否能夠「刪除」?一回與詩人陳黎聊天,他說他翻譯的辛波絲卡詩選,在中國出版被修改了多處。我們簽訂協議的對象,不是紐西蘭、不是日本、不是丹麥,而是這樣一個言論設限,榨取式制度的國家。

有些人認為開放競爭是好事,賺錢是好事,但面對中國這個強勢、複雜、詭譎的競爭者與消費者,我們很可能賠上的是長期經濟健康、生態環境與尊嚴。謹慎對我們來說不是壞事。

在我片面的觀察裡,我想說的是,並不是你得具備上述眼光或知識才能參與抗爭,而是在抗爭過程裡,你得試著去接受這些多元資訊,在迷惘中做出一時的決定。但請保持懷疑,保持接受新看法的情緒,有時也要挑戰自己。我對你們在服貿這個議題上的關心與付出感到佩服,但台灣做為一個對內的宰制型社會、對外失去國際發聲權的國家已久,我多麼希望你們也能在更多被邊緣化的議題上,勇於做「暴民」。當然,如我上面所述,是有思考力、有選擇性、有行動力的「暴民」。請記得,當你們做這樣的決定時,受到各種的抗力與誣衊,也絕不會少。

過去的年輕人運動,很多人在時勢改變後,成為這個宰制體制的參與者、掌權者。你們此刻的朋友裡,可能有一些人也會,這是必然的事。那些不知為何說你們很棒的聲音跟說你們是暴民的聲音一樣可怕。我希望等到你們年華老去,請記得以同樣的寬容、鼓勵,與對等討論的心態,對待你們的下一代,不要變成一個輕易說他人是「暴民」,拒絕傾聽與喪失行動力的大人。

這段時間,如果你們要留在台北,請寄封電子郵件給我,如果能寫信告訴我你此刻的心情與心得,那就太好了。我也會不定時到現場了解狀況,如果碰到,讓我們點個頭就好。國家陷入這樣的狀況,領導者讓人失望至此,這不是值得擊掌開心的事。

我們以哀悼者的心情參與,以挖礦工的態度開採自己的心靈,以候鳥的意志堅持下去。這是我今天寫給你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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