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4日星期二

墙外楼: 胡成:南疆纪行(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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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成:南疆纪行(18-22)
Jun 24th 2014, 01:53, by 墙外仙

南疆纪行 之十八 巴楚色力布亚

  巴楚老城,艾提尕尔大清真寺所在的胜利路,是维吾尔人的市集。
  有些细雨,有些清冷。吃食只有羊杂与烤肉,起首的一家烤肉摊上,一位汉族姑娘和七八位维吾尔男人围坐在烤炉前,在烟雾缭绕中,等着新烤得的羊肉与羊肝。肉串横在嘴边,姑娘咬住肉块,正准备甩头捋下,看见我走过,眼神略有讶异,但没有碍着她右手继续顺势拉出,肉块已经嚼在口中。
  街面上最多的是瓜摊,西瓜,哈密瓜,以及一种黄皮绿瓤有着瓜棱的香瓜——当地人称老汉瓜,甜度极高,而且瓤质软糯,牙齿寥落的老汉也可以照吃无妨。正对着清真寺门的一车老汉瓜,生意最好。车上的瓜个头不大,而且大多有些破损,但是价格便宜,小些的两块钱,大些的三块钱。人们聚拢在车的四周,争先恐后的挥手向前,挑挑拣拣,破损小些的,没有影响到瓜瓤的,悠闲的甚至还要再看看瓜的成熟度,满意的码在身后自家的自行车车筐里,三轮车车斗里,或者索性码在地上,倒也不怕有在后的黄雀,顺手牵羊。
  抢着好瓜的,索性就站在路旁吃起了瓜。钥匙串上有把水果刀的,捧着瓜,一牙一牙地切出来。没有独享的,大家彼此差不多都认识,你一牙,我一牙,彼此做甜蜜的老汉。没有刀的,有包不可待的,甚至开始手剥瓜皮,瓤软易破,倒也并不难剥。然后囫囵地捧在手里,洗脸一般埋头独享,这实在不能再与人分享。
  瓜老板站在车座上,满把的零钱,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嘴里算账之余,仍然不忘大声吆喝几句。清真寺里走出的神色严肃的礼拜完的人们,忽一愣神,然后也便喜气洋洋地撸起袖子去抢巴依老爷的老汉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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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瓜老板身旁直勾勾地看着热闹,开始有好心的维吾尔人不断邀我分享。一位只留着上唇胡须的中年人,指着地上他的战利品,让我拿一个吃。我自然又假模假式地推辞。瓜车近旁,是一架羊肉摊,白胡子摊主极胖,正用他切羊肉的刀,分着一只瓜。维吾尔人彼此之间实在太过熟悉,男人全然不用央告或者请求,只是形如命令似的一指,胖摊主会意,新切出的一牙瓜,已经递在我的手里。
  果然软糯甜腻,有富豪人家不吝蜜糖的奢靡。相比之下,西瓜只像是穷困人家一碗寡淡的水。
  我自然赞不绝口,越是赞美,男人便越觉得有待客的必要,于是指挥着,那边的瓜一牙一牙地递来。真模真式地推辞,蹭吃蹭喝实在过意不去。退后两步要走,男人已经抓起地上他的那堆瓜里原本要送我的一只,抬手抛了过来。
  于是站在清真寺门楼下,我踌躇着是否可以带瓜擅闯清真寺。

  来巴楚之前,对巴楚的种种担心,瞬间烟消云散。
  巴楚县城巴楚镇,从表面看起来,实在是南疆维汉和谐相处的典型县城。从巴楚客运站出来,团结路、迎宾路、人民路,直到东北方向的老城,汉人的宾馆与饭馆甚至多过维吾尔人的买卖,甚至有在建的商业住宅楼盘,江苏大厦,广告直做到远在巴楚县城以南八十公里外的巴力布亚镇。即便是在维吾尔人聚居的老城,也不像莎车汉人踪迹全无的维城那样,依然有汉人的店铺,依然有汉人穿梭在街头。即便是在清真寺前的胜利路,地如莎车阿勒屯路的地方,我围观卖瓜买瓜的时候,不时有单人独行的汉人姑娘,不紧不慢地骑着电瓶车或者步行走过。也会探头张望热闹的瓜摊,如果不是嫌弃卖相不好,也许同样会过来挑上两只。
  巴楚艾提尕尔大清真寺,规模远超伽师与皮山清真寺,与于田以及莎车阿勒屯公园内的旧清真寺相当。不像皮山或者莎车清真寺那样,有虔诚信徒聚拢左右,对于外人而言,他们即是义务的守门人,不由让外人不敢接近,遑论擅入?如在皮山,只是试图拍照也被劝阻。
  巴楚清真寺寺门开敞,无人值守,只有临近门楼的一间维吾尔商铺门外摆一张园桌,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瓜饮茶。内里有两位新从清真寺内走出的长者,阿拉伯人装束,黑色长髯,白袍缠头,背向街面而坐。所幸当我捧瓜立于门外的时候,他们大多已经离开,只剩下一位看起来显然是平民的白胡子老人独自坐在那里。
  他并没有阻拦我进入清真寺的意图,眼神飘忽。但是我还是决定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因为我并没有强烈地进入清真寺参观的意愿,我只是想知道南疆各地维吾尔人对于汉人如此行为的宽容程度。
  我的询问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站起身来,支吾着缓步走近,这才想起应对:
  "你是汉族,还是回族?"——这个问题本来也许不会有,但是巧合的是,就在片刻之前,一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车牌的汽车,载着一车并没有戴白色礼拜帽但自称回民的乘客,径自出入清真寺。四周的维吾尔人,对于他们非常敏感,几次有人问我是不是与他们同来。其中一位和善的老人得知我是独来的汉人以后,眼神示意着他们,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回族。回族。"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也并没有对四周的维吾尔人报以友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清真寺四周的维吾尔人对待他们的态度甚至远没有对待我这个汉人友善。
  我据实以告,我是汉族。已经走到我面前的老人再次沉吟,然后委婉地拒绝:"那就还是不要进去了吧?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你看外面才好。"然后他抚摸起门楼上那些砖构纹饰。
  当然,他仍然没有忘记问我一句:"你和刚才那些回族不是一起的?"

  所以,自入南疆以来,除却在且末大清真寺前,询问左右的维吾尔人得到热情且一致地进入许可——虽然并清真寺专职的守门人禁止进入门楼以后的礼拜区域——以后,所有再次试图进入清真寺的努力均告失败。
  但是在巴楚,这种拒绝相当委婉,甚至可能如果我坚持或者再去询问他人的话,能够得到许可。但是巴楚轻松的气氛,与在伽师同样,我甚至觉得已经没有如此试探的必要。
  只以巴楚镇而论的话,宗教氛围并没有如皮山莎车那透浓厚。
  拒绝了我进入的请求,老人多少可能觉得有些歉意,于是恪尽职责地为我介绍起清真寺的门楼,砖构,木构,雕花,拼图,如此种种。两扇敞开着的寺门,涂刷着红漆,边缘开合时会与门柱摩擦的地方,有些红涂已经脱落,裸露出其后的鎏金。老人指点,我才看见原来巴楚艾提尕尔清真寺也有奢靡的鎏金构件,一如我在青海湟源看见的那些在阳光在刺目的金顶。但是在巴楚,这种鎏金大门被以红漆遮掩了,政府不让,老人解释到。
  他指着东南方,告诉我那个方向曾经是巴楚旧清真寺的所在,大约有"两、三百年的时间",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捣毁,他连连说着"可惜。"我也附合着说着"可惜",但是我说的可惜是为着那是一座"两、三百年的时间"的建筑,一如我在其他地方得知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毁灭的文物那样说着可惜。
  但是我隐隐地感觉到,我们之间以为的可惜是不同的。我们说的可惜是无可奈何的可惜,无人追责,也无可报复。而他们说的可惜,也许不会如此简单。
  所以现在,纵便中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也许却要为曾经做过这些事情的人承担责任。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会因为与曾经做恶的人为同一民族而被标签为同一类人。正如我们在遇到这样事情的时候,会标签化一类人予以谴责一样。

  彼此为陌生人,彼此在形如这样的事情上甚至为对立方,所以无从探知真思实想。
  索性只谈着雪月风花。问他巴楚的巴扎,是周五与周日,而周五是民间的,"农民都会过来。"
  再问起色力布亚镇的巴扎,这处南疆著名的,去年又因为突发导致重大伤亡的暴力恐怖事件而将著名演绎为闻之而色变的小镇的巴扎,我获知的不确定的消息是每周四。老人却落实了这个消息,色力布亚镇的巴扎确实是周四,就是今天。
  我叹息着我将要错过,那会儿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细雨与浓阴让天色看起来随时将会是黑夜。可是对于新疆的时间,外地人的印象大多都是错误的。老人大而化之地表示我完全可以现在过去,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而巴扎在天黑才会结束,时间还早得很。
  经过计算的理智告诉我他是正确的,北京时间下午四点不过是新疆时间午后两点,而新疆的夜幕要迟至北京时间深夜十点以后才会到来,我还有六个小时时间,几乎是足足的半天。
  即刻告辞,找出租车赶到巴楚客运车,把我的老汉瓜转送给了贪财的出租车司机。他想让我花一百二十块钱包他的出租车去色力布亚,当然他也知道这并不可能,于是在我将要下车的时候才告诉我,运营四人拼车去色力布亚的轿车,每人票价二十五块,包车一百块。并不需要包车,已经有用维吾尔语吆喝着Sëriqbuya的司机把我直接从出租车拽上了他的轿车。
  拼齐四个人并没有等待太久,往返巴楚镇与色力布亚镇的维吾尔人实在有太多,这也让我打消了时间太晚没有车回返巴楚镇的顾虑。坐在副驾驶座可以说汉语的乘客在阿克萨克马热勒乡下车,立刻又有母子二人搭车,于是后排挤坐了四个男人,彼此扭曲着身体挨到色力布亚。连接巴楚镇与色力布亚镇的是215省道,向南延伸可达麦盖提县与莎车县。省道限速六十公里,如果一路遵守限速规定的,那一定不是维吾尔司机。果然就像运营喀什至塔县线路的喀什汉人司机和我说的那样,开起车来的"巴郎子"都是疯子。

  色力布亚镇沿省道而建,客运站外,无数候客往返巴楚或者再向南去库琼尔恰克各乡的大车小车。向南是一座大而无当的城市广场,然后便开始是市集,内里道路四通八达的市集,最南侧一道最宽的马路,便是色力布亚人口中正宗的大巴扎。
  热闹,果然是热闹。大巴扎路主要出售食物,左右农村过来的农民,马车上拉着些自家产的蔬菜,随意横在路边。两侧的坐商,最多的是馕坑肉。这比伽师县城的馕坑肉,又多了一份野趣,又多了一份美味。
  馕坑里烤出来的,不再只是羊肉,一应羊身上可实的部位,羊肝羊肠羊睾丸,无一不可以烤得了码出来,各有所好。馕坑在老板的身后,老板的案子上,馕坑肉码在左边,右边是汤汁翻滚着的汤锅上,码着手抓。三条长凳,食客据案而坐。我左手边的一位维吾尔人,容貌与如今生活在俄罗斯东西伯利亚的蒙古人种绝无二致——越向维吾尔人聚居的深处,越可以轻易发现维吾尔人种构成的多样性,在广场旁边集市的窄巷里,甚至还见着一位出售蔬菜的维吾尔人,西欧人种长相,满头金发。——他的容貌让我笃定地感觉他应当说俄语而不是维吾尔语。一钩的烤羊肝与一钩的烤羊肠就是他在等待着的,而在等待着时候,他掰碎一只馕,浇上手抓的羊汤,先自吃了下去。羊肝切好,他可能腹中已经饱涨,只拈起吃了两块,其余地便打包带走。
  我右手边的一对年长的维吾尔夫妇,带着他们的孙子,等待着的是两根烤羊棒骨,牙口真好,老汉瓜绝然不是为他们准备着了的。相比之下,我一份羊肉着实不吃亏的馕坑肉,反而显得太过平淡。
  肉铺的老板,难免很胖。我明知故问胖胖的老板我没吃着的那种水煮的羊肉是不是手抓?老板答一句是,然后抓起一块手抓,一刀削下半块来,码在我的盘子里,左手回手插进飘着皮芽子的用以调味的盐水里,再把手上的盐水掸在手抓上,"尝尝。不要钱。"
  我没有敢再要一只馕,实在有太多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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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力布亚大巴扎上的羊肚,也不再是温汤里涮来吃——我的肠胃已经明证如此吃法,没有自行杀菌的彪悍的胃,是无福消受的了。——同样火烤。一根钎子上,一块羊肚,一截羊肠,一段羊肝,再有一大团不知道是何部位的羊杂碎,一共烤来,仍然是一块钱一串。蘸盐水,美味得我简直难以住口。烤羊肚的年轻小伙子很高兴,他更年轻的妻子,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那些眼神,一瞬间的眼神,是让人着迷的。有位在路旁出售自家产的辣椒与西红柿的妇人,就与蔬菜一起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我本以为她远道而来,不想她的家其实就在左右,忽然丈夫就抱着她的孩子从她身后的巷子里走了出来。看见孩子的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奢侈富人家所有的蜜糖融化在了一起,幸福飞扬了起来。可惜我站的太近,盲拍的镜头里没有容纳下她的孩子的面孔。这只是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因为瞬间之后,一直到我离开,她都换作了生气的脸,在和她的丈夫吵闹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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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力布亚大巴扎上的维吾尔人,对于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汉人,都表现出了远远超乎我在内地所能遇到的友善。甚至是转进街边出售服饰的市场,虽然市场里维吾尔妇女占据了大多数,但是大家依然谦恭有礼。
  在巴楚与色力布亚的际遇,与之前所以为的巴楚,与从暴力恐怖事件中所知道的巴楚,云泥之别。
  初至色力布亚,我甚至以为我可能是镇上唯一的汉人,但是随后,不断便有其他汉人从眼前闪现。从最初以为的幻觉,倒渐渐落实地相信,依然有汉人生活在色力布亚,虽然很少,但是决定继续在色力布亚生活下去的汉人们,纵便内心紧张,但是看起上依然平静安详。
  服饰市场里,连着两家汉人开的服饰店。在众多的维吾尔人的店铺里,太过不起眼,以致于我进去时完全忽略,出来时,才因为在维吾尔人水果摊前看见因为熟悉而随意拿些来吃的汉人女老板,才跟随着发现汉人店铺的存在。
  夫妻俩在店铺里忙碌着,维吾尔人过来询价,女老板以流利的维吾尔语应对;片刻间居然有两位民工模样的汉人也走了过来,女老板用四川话回答:"大裤头哦?二十五一条。"
  他们的女儿,正静静地坐在里屋,盯着眼前的电脑。
  我之所以说平静也许未能延伸至内心,是因为女老板对我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警惕。我只是就着她的四川口音问她来自四川哪里,她便支吾着半晌不愿意回答。我明白她因为种种原因不想说出来,我打圆场地说着一路来时遇到了许多南充人,所以才想问问老板是不是也是南充人。她可以借机完结我的问题,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们家也靠近南充。"
  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她自己说,色力布亚还有些汉人,她伸手宽泛地一指,说大多数都是开饭馆的。
  这可能是四川人在巴楚以及巴楚乡镇的主营。在来时的路上,近郊的夏马勒乡,依然有承包土地的河南人在劳作,一道高坡,穿着老旧的红色棉毛衫的母亲腰已经弓平,努力拽着一辆满载化肥的三轮车,而她的穿着老旧的蓝色棉毛衫的孩子,腰也已经弓平,在后面努力在推着。红蓝色的棉毛衫上,满是灰土。
  巴楚还有为数不少的砖窑,不知道是哪里的汉人在经营。由伽师开往巴楚的客车,穿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伽师总场的乡间公路,上天山南脉喀什噶尔套山脚下的314公路,在三岔口镇转入省道,与皮山县城同样,国道也未穿巴楚县城而过。刚过三岔口镇,路旁便有砖窑。我记着一个年轻的汉人,蹲在砖窑通往省道的土路边。省道正在修路,一辆载重货车过去,扬起的灰土遮人眼目。但是那个年轻人并没有试图躲开,只是简单地用手捂住口鼻,仍然蹲在那里,张望来车来的方向,仿佛是在等待回家客车。

  坐在我身边的西宁小伙子,是想回家了。
  在南疆,我自以为我的旅行也许是将探索危险地域的,而事实上,早已经有无数汉人生活在那里,许多人,或者一个人。
  小伙子的老板承包电力设备安装工程,之前在青海,所以小伙子一直在他的手下做工。后来随着工程来到新疆,在莎车,在伽师。今天他是要去琼库尔恰克乡,比色力布亚镇更南的一个乡。明天有人要去施工,所以他提前过去取出施工设备。
  之所以这样麻烦,是因为老板已经不让他的工人居住在琼库尔恰克。他们工人居住的彩钢房玻璃已经全部被砸,司机也两次被殴打,老板担心再发生更为严重的事情,于是把所有人都撤回伽师,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派人回琼库尔恰克,完事即回。
  传闻与现实总是反差巨大。
  那么究竟是传闻错了,还是现实错了?
  都没有错。
  错在我看见的现实只是某一天的现实。
  现在我来了,天气的现实是热的。但是几个月以后,天气的现实将会是冷的,极为寒冷的。
  我没有一直在这里,我的现实只是支离破碎的一部分。
  但是无论如何,支离破碎的现实也是现实的一部分,所以传闻与现实都在南疆真实地存在着。
  没有那么美好,也没有那么糟糕。
  人生不是本来也就如此吗?
  "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
  小伙子说,只来新疆三个月,他已经回家一趟了。往返单程就要三天,从西宁到兰州,兰州到吐鲁番,从吐鲁番到喀什,再从喀什到伽师。
  他想回西宁了。
  他说,随着老板从青海来新疆的,第一批有二十几个人,三个月已经回去十几个,伽师现在只剩下七、八个人了。
  我问他:是因为感觉害怕吗?我想起了在莎车遇见的那个内黄人小张。
  他回答说:不是。因为新疆的天气太热了,从凉爽的青海过来的他们受不了。

  没想到从色力布亚回巴楚,却成了此行南疆以来,最危险与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开黑车运营的维吾尔司机,在限速六十公里的省道上,除了在通过测速探头的路段之外,他始终保持着一百公里至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喀什司机说巴郎子开车无法容忍被超车,是的,无法容忍被超车的维吾尔司机一定无法容忍被超车——因为总会有被超车的维吾尔司机。
  一辆越野车试图超车,精瘦的司机疯狂了,他的车私自改装过,打开加速器开关,以一百四十公里时速将越野车死死挤在对侧逆向车道,几次如此,直到同为维吾尔司机驾驶的越野车放弃超车的努力。
  他与后座的维吾尔人笑了起来,兴奋了起来。这大概就是民族性格,也许是人种差异导致,维吾尔人更容易被激发斗志并且保持斗志,就像他们还是回纥人时,帮忙唐朝平定凶悍的安史叛军时那样。
  只是做为司机,他的兴奋已经让他的斗志丧失理智。他开始疯狂超车,极其危险地在当逆向车道有重型货车驶来时,穿过前车与来车间瞬息将消失的缝隙。他开始觉得每个人都是敌人,一辆同样超速超车的大客车迎面驶来,他却加速冲了上去,在两车即将相撞的刹那,他才避让出车道——大客车已经无可避让,他的外侧是他打算超车的重型货车。驾驶客车的维吾尔司机在最后的刹那指着他骂,他也从后视镜里回望过去隔空对骂。
  后排的三个维吾尔人随声附和,同样的热血贲张。
  不幸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盘算着认识我的人们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一定会说他死的真冤。

  2014.06.20 12:41 新疆喀什地区巴楚县迎宾南路 浙江宾馆

南疆纪行 之十九 巴楚

  巴楚,前汉尉头国地。尉头国,"去长安八千六百五十里,户三百,口二千三百,胜兵八百人。"
  唐时,尉头国地为尉头州,或作蔚头州,为安西都护府所辖。
  埋葬在乌帕乡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在他的《突厥语大词典》中记载,喀喇汗国时,尉头国地筑有巴尔楚克城。
  清时,平定张格尔叛乱之后,道光十二年,其地筑玛拉巴什城;光绪九年,置玛拉巴什直隶厅;二十九年,改置为巴楚州,隶属于莎车府。巴楚州辖地,含今巴楚与麦盖提两县。
  民国二年,改巴楚州为巴楚县。
  有史以来,巴楚其地先后有四种名称:尉头、巴尔楚克、玛拉巴什与巴楚。巴楚的定名,无疑来自喀喇汗国时代的巴尔楚克(Barquk),而玛拉巴什(Maralbexi),则为其维吾尔语地名"مارالبېشى"的音译。
  可能不为新疆以外汉人所注意的是,新疆地名,分为汉语与非汉语地名两种,并非完全对应。以维吾尔语地名为例,可以听说汉语的维吾尔人,自然可以知道汉语地名所指;但是对于完全不懂汉语的维吾尔人而言,对于本地以名的新疆地名,只懂得以维吾尔语地名听说。比如下午在艾提尕尔清真寺前的巴扎,席地而坐时身边的肉贩,用维吾尔语比划着问我,意思大约是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他:北京。他更为惊讶的我会来巴楚,于是手指着地面反复以疑问的声调问我:Maralbexi?Maralbexi?
  侥幸我知道Maralbexi所指,否则也不能以简单的点头来确认他的疑问。
  现代新疆各县地名的确定,基本传承自清时。其中有两次重大的变革时间点,一是光绪八年,时任督办新疆军务大臣刘锦棠变革疆政区;二是光绪二十八年,时任新疆巡抚饶应祺变革新疆政区。两次变革中增设与改制的县地,大多以前汉西域诸国国名定名为其汉语地名。
  巴楚的命名,颇为奇特。即没有像若羌莎车般使用古国名,也没有像英吉沙与塔什库尔干般使用突厥语族语言音译地名,而是将突厥语音译地名巴尔楚克如汉语般缩写为巴楚。

  艾提尕尔大清真寺前的巴扎,远没有色力布亚镇大巴扎令人激动与愉悦。
  食物品种有限,羊杂碎,炸鱼,烤馕烤包子是大宗,没有令人徒升肉欲的馕坑肉,甚至西瓜也是寡淡无味。
  清真寺迤北,从桥头开始,是农贸集市。桥头的肉贩,铁架上倒挂着一只肥羊,当街剥皮,裸露出的洁白的羊尾肉,摇晃得空气都感觉肥腻。不过大多体型清癯的维吾尔老人,切上半斤一斤羊肉的时候,总要为一块羊油与肉贩喋喋不休。不知道羊油单卖,还是做为添头,大概就像我们曾经在物质最为匮乏的时候,买肉的时候也会为没有肥膘而感觉愤怒。
  如今虽然羊肉并不匮乏,但价格实在太过高昂。每公斤将近六十块钱,换作是在北京也会令人咋舌,何况是僻远的南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围坐在馕坑烤肉的案子前饕餮的。
  我忽然也能理解在民丰的时候,撒一片馕夹着肉串上的大块羊肥油吞下的女人。虽然她的身材预示着她现在的生活并不匮乏,但这必然是匮乏时代遗存的影响。
  没有匮乏过的,应当是像北京的新疆饭馆里,几乎每个吃完烤肉串的年轻的姑娘面前,总会有一堆细碎的羊尾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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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路并不算太长,所以巴扎的时候,道路两旁依然被其后的坐商占据着,赶巴扎的商贩,便只能在道路正中,背身再摆出两排,只留着窄窄的通道以供人行。农贸集市里的菜摊也是如此,四排近百家的菜摊之上,在最偏远的北端尽头,居然散落着七八处汉人的菜摊。
  多些的,瓜果菜蔬一应俱全。少些的,只有三轮车车斗里的一堆莴苣。骑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买菜的汉人饭馆厨师,似乎也更喜欢与沟通顺畅的汉人菜贩交易,先骑着空车径直来到农贸集市的尽头。不过,最终决定成交与否的,依然是价格而不是人情。
  莴苣三块钱一公斤——新疆使用公制重量单位公斤,而不是汉人专用的市斤,入乡随俗,即便是汉人彼此之间报价,单位依然是公斤而非斤。厨师显然觉得太贵,借口莴苣叶不新鲜,转身回去热闹的维吾尔人菜摊。
  汉人菜贩,大多是河南人,蔬菜也许就是他们租种的土地里自产的。
  在南疆,河南商人的招呼是最暖人心的,只要你看起来像是汉人,那么无论你来自哪里,他们总不忘招呼你一句:老乡。
  "买菜不?老乡?"
  忽然就有了他乡遇着故旧的亲切。昨天早晨在伽师,也就是客运站旁边这样一句:"吃饭不?老乡?"让我不管不顾地钻进老板窄小的饭店里。一根熟悉的油条,一碗不熟悉的胡辣汤,但都是熟悉的味道。
  今晚我的肠胃终于不堪异域,彻底牺牲,不得已要借助药物了。
  从明天开始,虽然我在南疆,但我应当让我的肠胃先回口内了。

  口内,新疆人称内地为口内。
  同样是昨天早晨,坐在伽师客运站等等晚至十一点半才发车来巴楚的客车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仍然还是一位河南人,与于田那位说维吾尔的杂货铺女老板同样来自商丘。
  说起他三个孩子里的老大的时候,他说的就是:"老大在口内。"
  来伽师十几年,便宜户口也都落在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伽师总场。客车上同来巴楚的汉人不少,大多是他的老乡。并不是来巴楚县城,而是来巴楚的农三师五十三团团场。
  来巴楚转车去农三师四十九至五十三团各团场的汉人太多,以至于在巴楚客运站之外,另有一处专门发往各团场的自发而成的客运站。就在巴楚步行街的西门外,几辆依维柯,前车挡风玻璃上贴着大大的红色数字,仿佛是公交车的路线数字,实际上指的却是各团的番号。
  巴楚实在是我入南疆以来,所见有着最多汉人的一座县城。就在距离巴楚新华书店不远的步行街西口,居然有汉人经营的书店,一切生活安定之后,大概才能有想到阅读人们,可见巴楚的汉人之多。
  而且也很和谐。客运站东十字路口的转角,两摊内地常见的以地为桌的牌局。牌在地上,打牌的人蹲坐着,看牌的人背手抱臂地站着。一摊汉人的牌局,一摊维吾尔人的牌局,彼此相邻,各打各的牌,各看各的牌,两不相扰。
  团场客运站向南的十字路口转角,摩托汽修店前,一排摩托摆在人行道边。五六个维吾尔摩托车手坐在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人炫耀着他的车技。"开到一百七、八十公里。"面朝公路坐着,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说道。我忽然才意识到我听到的是汉语,大家彼此嘻哈玩笑在一起。
  彩票店里自不用提,彩票机后的老板,有汉人有维吾尔人。店里挤坐在一起,张望着墙上中奖号码趋势图的,自然同样维汉皆有。
  我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座让我感觉最为放松的县城,居然是我来此之前,最为担心安全的一座县城。
  给予我以及很多生活在巴楚以外的人这种影响的,无疑是色力布亚镇上的暴力恐怖事件。其实见诸新闻媒体报道的两次巴楚暴力恐怖事件,都发生在地处巴楚与莎车之间的色力布亚镇。但是在报道过程中,无一不是以"巴楚县色力布亚镇"来描述案发地点,这让原本几乎无人知晓的巴楚县,转瞬声名狼籍。
  能够消除这种偏见的,无疑只有亲临其地。我也正是以这种方法,知道巴楚真实的境况。
  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此呢?

  今天周五,穆斯林的大礼拜。
  上次周五的大礼拜,是在莎车。早早的,莎车清真寺所在的阿勒屯路,阿勒屯公园外围一段便被围挡,人员车辆不得通行,汉人绝迹。而巴楚大礼拜的时候,清真寺外的巴扎依然继续,没有阻拦。虽然数量并不多,但是仍然不时有汉人穿过巴扎,或者在巴扎中采买,并没有重大宗教仪式将临的紧张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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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真寺对面的烤馕店,正在打一炉圆馕。
  打馕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尤其是把馕坯均匀拍在炉壁上的工序。坑里燃烧着木炭,人跪在馕坑边,几乎要把上半身探进炙烤中的馕坑,才能把馕坯拍在馕坑底部的炉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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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道工序都是年轻人来完成,年长的父亲已经吃不消,他同样有着沙色头发的儿子与黑色头发的徒弟,配合默契地做着这项工作。儿子别扭地用左手来工作,撑在馕坑上的右手手背上,伤痕累累。不时的,还要要伤痕贴在衣服上缓一缓,看来仍然很痛。
  一馕坑圆馕,要烤十五分钟。另一只馕炕的炭火也生起,而在这其间,父亲与儿子打算去清真寺礼拜。
  还只是孩子的徒弟走过来,告诉我他叫阿格巴尔。
  阿格巴尔指着遥远的不知道是群山还是天际的西北方说:"那里才好。"
  "这里不好,那里才好。"

  2014.06.20 23:26 新疆喀什地区巴楚县迎宾南路 浙江宾馆

南疆纪行 之二十 阿克苏

  午夜两点,还是三点,巴楚县城忽然停电。
  那会儿,我正被高烧与腹痛折磨得打算放弃抵抗。打算去医院,却忽然停电。
  纯粹的黑暗,人瞬间失去存在感,仿佛独自悬浮在黑暗之中。我再度放弃,放弃去医院的打算,没有方向感,没有空间感,医院究竟在哪里呢?
  后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诡异的梦里,梦见一个金色头发的胖胖的维吾尔大夫给我看病,他神色轻松地和我说:你死不了。
  我这才放心。

  我很高兴再看见这个世界。
  天亮了,来电了,那些红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电器指示灯一起亮了起来,世界也仿佛因此而复苏。
  只是从宾馆走到巴楚客运站的一百米,走得精疲力尽。整天都是如此,行尸走肉一般,庆幸的是终于没有再发烧。
  巴楚客运站的候车厅,像极了且末客运站,依着东墙下,是玻璃柜台的杂货铺。同样是汉人在经营着,女老板半倚在柜台上,泛泛地张望着空洞的候车厅。
  我终于知道,人在危殆的时候,是不会再有兴趣去关注这个世界的。危殆的自我无限膨胀,占据着人的所有注意力,我只关心我的腹痛什么时候可以缓解,至于别人,我实在没有兴趣再去了解。
  我就坐在杂货铺对面的椅子上,等待着一个小时后发往阿克苏的客车。
  最多的,是货架正中的各种香烟,烟是杂货铺最能赚钱的商品,两旁的饼干点心,蒙着尘土,难得有人光顾。玻璃柜台上,一只电磁炉,炉上坐着一浅口钢精锅,煮着理论上的茶叶蛋,但是少盐少酱的,吃起来与白煮蛋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茶叶蛋的香,只有白煮蛋鸡屎一般淡淡的臭。
  女老板的丈夫从外面回来,提着两张饼,一小塑料袋酱菜。货柜与墙之间,隔出的空间,内里大约有一张床。他们不应当潦倒到只住在候车厅里,但是似乎又的确住在候车厅里。丈夫唤醒小女儿,小女儿头发蓬乱地洗漱。洗漱的面盆旁边,摆着一大瓶洗发水。
  然后,一家三口,坐在一张矮桌前,喝着新煮的粥,吃着饼,就着那袋咸菜。
  不时的,有人过来买烟,女老板忙不迭地起身招呼。丈夫跟过来,替她取下手中的筷子,摆在碗上,等着她回来。
  我没有力气再去搭讪,我只能从他们的口音听出来他们来自河南。

  开来阿克苏的客车上,有许多汉人。坐在我前面的中年女人,短裙与露趾高跟鞋,却穿着有些厚的肉色丝袜,她走过候车室的时候,带着五六岁的儿子、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的维吾尔女人,视线始终追随着她。
  我经常注意维吾尔女人注视穿着暴露的汉人时的目光,与汉人之间或者讶异或者不屑的目光不同,她们的目光完全读不出任何情绪。
  也许是腹痛让我变得迟钝,我不再有能力感知我周围的世界。在客车上我大多数时间沉沉睡去,我知道我的左手边始终有巍峨的天山南脉追随,可是我却不愿意转过头去,看他一眼。
  路上不时有乘客上下,都是汉人,从沿途农一师各团去或者来。
  模模糊糊的,我见着有个魁梧的男孩子送一位中年妇女——也许是他的妈妈——上车。他穿着一件旧的已经破洞的红色棉毛衫,灰头土脸,我忽然感觉有些伤心。
  人们都应当幸福地生活,最起码,可以像在阿克苏这样。

  环绕大半塔里木盆地边缘绿洲以后,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在市区,维吾尔人与汉人同样的世俗化,也许是因为阿克苏汉人更多的缘故。不像是在和田,维吾尔人与汉人边界清晰。
  当然,也许是我没有力气走得更远,只是在大十字东南西北,我看见一片宁静详和。
  所以,关于阿克苏,我唯一期望的,就是我病愈在这里。
  阿克苏,前汉姑墨国地。姑墨国,"王治南城。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三千五百,口二万四千五百,胜兵四千五百人。"两汉直至北魏,姑墨役属于龟兹。北魏以后,为龟兹兼并。唐时,于姑墨置姑墨州,隶属安西大都护府。清时,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以后,于乾隆二十二年定地名为阿克苏。
  阿克苏,Aqsu,音译自突厥语。Aq,白色;su,水,阿克苏意为白水。白水即为阿克苏河,地以河名。
  阿克苏中心客运站下车的时候,男孩子的妈妈应当是给他打回电话:
  "娃儿,你放心吧,我到阿克苏了。"

  2014.06.21 22:31 新疆阿克苏地区阿克苏市东大街 汉庭连锁酒店

南疆纪行 之二十一 阿克苏温宿

  清时,乾隆二十二年,定姑墨地名为阿克苏。光绪九年,修建新城,并以阿克苏新城为治所,置温宿直隶州。同年,于直隶州治所设阿克苏道。阿克苏道辖温宿、焉耆两府与乌什直隶厅、库车直隶州。光绪二十八年,温宿直隶州升为温宿府,并置温宿县。温宿府辖温宿、拜城两县与柯坪分防县。温宿府本府,即今阿克苏与阿瓦提两地。民国二年,温宿府本府改为阿克苏县,民国十七年,由阿克苏县析置阿瓦提县。
  所以,温宿之于阿克苏,有如疏勒之如喀什,历史与现实几乎混然交错。于是两地之间,同样只是公交汽车即可到达。16路,两块钱。温宿与阿克苏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有许多汉人,彼此的店铺与生活同样交错在一起。甚至县城格局,也仿佛阿克苏,像许多西北城市那样,有大十字,分出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然后繁华向四方辐射开去。
  如果不是于此生活,温宿并没有什么可观之处。公交汽车由东大街进城,大十字折向南大街,然后是偏僻的终点。我循着原路走回来,虽然是周日,但行人并不多。倒是有许多乘客等在南大街的尽头,既然与阿克苏如此之近,那一切总不如直去阿克苏。
  远远看见两位汉人姑娘,站在街边出售内衣丝袜的小店门前。我不得不说其中一位姑娘的身材实在惹火,穿着紧身的上衣与牛仔裤,笑闹着帮朋友同老板娘还价。同伴拿着一条藏青色的有着星芒装饰的打底裤,看起来并不贵,递过去一张绿色的五十块钱,找回来几张蓝色的十块钱。
  走近些,我才看见她们的正面,衣服与牛仔裤上,溅满装修时才会有的白灰。还有那位身材惹火的姑娘,面容同样姣好,可惜却穿着一双显然是男人尺码的有些过大的布鞋,黑色的鞋面几乎被白灰埋没。也许是买到一个好价钱,姑娘们有些兴奋过度,笑闹变成推掇,险些撞到一位刚从店里走出来的穿着时尚的维吾尔女人。女人险恶地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姑娘们理亏,虽然并没有实实在在地撞到,但还是一迭声地对不起,女人拍打着她们险些蹭脏的衣服,嘟嘟囔囔地走远。
  她们依然很快乐,向老板娘要了一只塑料袋——也许是中午工休临时决定出来逛街,她们并没有带着包——把打底裤塞进去,然后向前继续逛着街,直到钻进一家出售十字绣的小店,很久没有出来。
  其实这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运转的,在哪里都是这样。就像去温宿的公交汽车上,一位年老的维吾尔女人之前在招呼着一位也许认识的年轻维吾尔女人,要她坐在身边。可是年轻的维吾尔女人显然更愿意独自坐在右手边单排的座位上,年老的女人有些悻悻然地,又坐回到刚刚让出来的双排座位的外侧座位上。后来,公交汽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将近温宿县城的时候,长来一位年纪更老的,穿着有些破旧肮脏的女人,她想坐在里侧的座位上,可是年老的女人装作全然不见地继续转头与年轻女人攀谈。直到更老的女人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要坐进去的时候,年老的女人这才扭过身来,满脸不情愿地让过空隙。
  嫌贫爱富,世界的哪里都是这样在运转。
  不分种族,不分民族,不分宗教,不分信仰。
  没有什么不同。

  阿克苏是一座富裕的城市,最起码,看起来如是。
  阿克苏也是南疆汉人人口比例最多的城市,大约占据六成左右。
  阿克苏也是南疆维吾尔人世俗化程度最高的城市,有更多的维吾尔人,尤其是维吾尔女人就业于世俗的工作岗位。我入住的宾馆前台,我甚至更想让那几位维吾尔姑娘为我办理入住手续,因为她们显然更漂亮——前台的汉人姑娘当然也很漂亮(以防你们看见我的这篇游记)。还有宾馆旁边拯救我昨夜饥饿的德克士,那位看起来像是主管的维吾尔姑娘,章法不乱地用全无口音的汉语应付着柜台外的汉人食客,礼貌而周到;用维吾尔语大声调配着后厨维吾尔厨师们制作食物的数量与顺序,不时还要照顾身边实习的维吾尔小伙。深夜的快餐店里,那边角落着坐着四五个维吾尔男孩子,喝着大杯的可乐,嘻笑打闹,我好奇的是坐在正中最帅的孩子,一头卷发应当不是天生的吧?还有这边,角落里静悄悄地坐着一对维吾尔情侣,年轻很小的情侣,深夜在快餐店里消磨他们无休止的爱情。女孩子有些腼腆,男孩子却没有细腻的心思,好意让她坐在最内侧,却是面向大厅的一侧。大厅里有人张望过去的时候,她会害羞着低下头去,吃一根她一直没有吃完的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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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即便在阿克苏,我依然在公交汽车上,遇着身着吉里巴甫服饰的维吾尔女人。
  我热衷于观察人,观察人的眼神,当我遇见吉里巴甫服饰的女人,尤其是当吉里巴甫服饰的女人与世俗化穿着的维吾尔女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注意到永远只有吉里巴甫服饰的女人注意着世俗化穿着的女人,而世俗化穿着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愿意还是没有勇气,她们几乎都是低首垂目地走过。
  在叶城去莎车的长途客车上,与我交谈的那位在北京生活过的维吾尔姑娘,说过她在保守势力严重的地方,同样感觉害怕。保守势力对她们的评价,与她们的自我评价,其实是一致的,就是离经叛道。所以她们知道自己何时会因此而身处险境,所以她们才会害怕。
  吉里巴甫服饰的女人,也许是因为蒙面与黑纱的背后,心理上更有安全感,也许根本上就是道义上更有优越感,所以总是直勾勾地注视着她们。虽然那种注视的目光里同样读不出感情,读不出好恶,但是被如此注视总不会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从去年,新疆各地频发伊斯兰极端原教旨主义蛊惑与煽动的暴力恐怖事件以后,被普遍认为是具有浓烈原教旨主义色彩的吉里巴甫服饰,已经属于被严禁的宗教表现形式——这并不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服装。
  在南疆各地的公共场所门前,也都有明文张贴严禁穿着吉里巴甫服饰的公告,但是,因为地方规定尚不具有法律效力,因此看来在新疆的执行效果非常之糟糕。汉人警察制止,基本上必然会触动敏感的民族矛盾进而引发纠纷,而维吾尔警察基于种种纽带关系,更是不愿意主动制止。所以,在库尔勒、和田、喀什,这些地州的核心城市,身着吉里巴甫服饰的女人随处可见,甚至在阿克苏,依然没有禁绝。至于在乡镇,一片详和的色力布亚大巴扎上,我更是看见与阿富汗、沙特阿拉伯的波卡完全一致的吉利巴甫,实在令人震惊。
  吉里巴甫,即是指阿拉伯国家妇女穿着的罩袍。英文名Burqa、Burka 、Burqua,因此音译为波卡、布嘎或布尔卡。吉里巴甫服饰具有原教旨主义色彩,也为原教旨派别瓦哈比派所鼓吹,因此才会被予以禁止穿着。为了逃避政府禁令,新疆的吉里巴甫服饰,大多以面纱或口罩代替蒙面的黑纱,虽然形式上有细微的不同,但是实则依然是实质上的吉里巴甫服饰。
  中国毋庸置疑地是一个世俗国家,世俗国家的标准,即是对宗教事务保持中立,没有国教,所有宗教平等,并且政教分离,不允许任何宗教干预或者控制政府权力。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所推行的与追求的,无一不是与之相背离的,几乎是挑战全世界现有格局与秩序的:彻底否定世俗的、政教分离的国家体制,主张建立神权的政教合一的国家体制;反对法治世俗化,实行法制伊斯兰化;宣扬进行 "圣战",并诉诸行动。
  在新疆,圣战,自不必说,已经屡有所见。
  伊斯兰教法,在南疆乡村也是在普通蔓延。处处可见的宣传标语,许多是要求维吾尔适龄青年要去民政局依法结婚与离婚,而不是只依照伊斯兰教法念"尼卡"结婚,念"塔拉克"离婚。只说离婚的"塔拉克",是维吾尔语"离弃"的音译,即是伊斯兰教法中的无条件口头休妻。叙述其三种形式:
  一,一次宣布休妻。其后妻子的三个经期为等待期间,只要丈夫不与妻子同房,期满后,如果丈夫仍然坚持原意,则妻子必须离去。等待期间,丈夫可以撤消休妻决定,这种是塔拉克最常见的形式,是可以撤消的休妻。
  二,三休制。即丈夫在第一次宣布休妻后,分别在妻子的后两次经期再做两次休妻声明,等待期满后,妻子必须离去。但在第三次休妻声明宣布前,丈夫依然可以收回休妻决定,第三次的休妻声明一旦宣布,则不可挽回。
  三,丈夫将三次的休妻声明一起宣布,或声明他的一次休妻宣告即等同于三次休妻宣告,即玉其塔拉克。此类休妻声明一旦宣告,即无挽回余地,等待期一到,休妻立即生效,不可撤消与反悔,也因此不可复婚。
  听起来像是上个世界甚至遥远西域三十六国时代的事情,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现代的南疆。 而且,如此民不报,官难究的事情,也绝不是凭着些标语口号即可以制止的。
  吉里巴甫服饰却不同,吉里巴甫服饰等于是公开的宣传其背后所代表的种种挑战现有社会秩序的思想。吉里巴甫服饰从来不是维吾尔人的传统服饰,几乎我认识的每一个久居新疆的朋友都会告诉我,吉里巴甫服饰的流行,主要开始于最近几年,并且愈演愈烈。
  所以个人以为,立法禁止公开穿着吉里巴甫服饰,并且立法禁止原教旨相关思想与行为的传播,实在是当务之极。
  而且,这已经有许多先例可以借鉴。
  最近的是法国参议院于二〇一〇年九月十四日所通过的"禁止任何人在公共场所蒙面"法例。法例以公共场合蒙面严重影响公共安全为立法精神,因为相关条款的适用范围也扩大化地包含:面罩、头盔、安全帽、巴拉克拉法帽、伊斯兰罩袍等将面部完全遮挡面部之物品。而波卡则根据法国国民议会率先于七月十三日通过禁着令。
  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一日,法例生效,明令于街道、商店、博物馆、车站以及公园禁止穿戴面纱以及面罩等任何可以将面部遮蔽之物。该法条适用于所有法国公民,包含男性、女性以及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摩托车骑士、从事有危险性之工作者穿戴头部保护器具则不在法律规范之中。若违反该法条将回被处以一百五十欧元之罚锾或公民教育。对于强迫他人于公共场合穿戴蒙面器具者可以处三万欧元以及一年有期徒刑,如果受害人不足十八岁,处罚可以加倍。  
  新疆不是伊斯兰教的新疆,新疆更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新疆,新疆是世俗国家中国的新疆,新疆是所有生活在新疆的各种族与各民族的新疆。
  如果在公共场所以任何形式传播有害其他种族与民族生存与发展的思想,那么必须予以严厉禁止。
  这并不是个人的事情,这是事关我们所有人的事情。

  傍晚,回到阿克苏,我问一位精通汉语,穿着入时的姑娘——我不好说她是谁,我本也并没有如此询问的意图。只是当时,门外恰好有两位身着吉里巴甫服饰的姑娘并肩走过,一起张望着门内。
  我问她,她们干嘛穿成那样?好看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仿佛我从来没有询问过她什么。
  我不知道的是,她是没有听见,不愿意听见,还是不敢听见。

  2014.06.22 23:38 新疆阿克苏地区阿克苏市东大街 汉庭连锁酒店

南疆纪行 之二十二 乌什

  阿克苏西城客运站发往乌什县的客车,最早一班在北京时间八点半,不过是本地时间凌晨六点半,实在是南疆发车时间最早的客运线路。而且,频率极高,每十五分钟一班,每天共计发车五十班。
  我以为必然会有许多旅客往返阿克苏与乌什,可是当第三班客车出站时,车上的乘客甚至不足四分之一。清冷寥落,彼此疏远地散坐着,如果不是出站口外的车祸让前面的维吾尔人起身张望,坐在后面的我甚至感觉不到客车上还有其他旅客。
  也许并不是因为周一的缘故,司机看起来已经习以为常,淡漠地清点人数,然后径直发车西去,没有半点停车多候些乘客的意思。当然也不能等候,每次班车只有十五分钟的间隔,总不能都积压在一起。
  后来,看见迎面而过的乌什发往阿克苏几乎座无虚席的客车,我才明白所有客车司机的排班,总会轮流着好与坏。清晨,由乌什发往阿克苏,或者傍晚,由阿克苏回返乌什的客车无疑是生意最好的,其他时候,大约也只有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了。

  乌什县在阿克苏市以西,两百里。水草丰美的两百里,自入南疆以来,水草最美的两百里。
  相连两地间的306省道,大体依着托什干河流向而筑。近阿克苏的半程,公路紧邻托什河,白杨,水草,宽阔且水流湍急的托什干河,然后是麦地,林场,还有南疆初见的油菜花田。
  远山,是黛色的天山南脉。云雾与雪顶纠缠一处,大约是云厌倦天空了,驻足为雪;雪厌倦山峦了,起身为云。
  将近乌什的半程,公路与托什干河渐行渐远,只看见无数的白杨。遮蔽公路,遮蔽视线的白杨,忽然仿佛秋天,仿佛去年秋天的西伯利亚,无尽的白杨林。
  白杨林后的麦田,总会在四周的田埂再种植白杨,白杨如篱笆一般将麦田围起。毕竟不是在西伯利亚,是在新疆,有时间与烈度足够的阳光,无须担心白杨只手遮蔽了麦田的天。
  已经有最早的已经收割的麦田,空气中弥漫着麦草秸秆淡淡的香。偶尔有人家的地方,还有麦草燃烧时的烟,看不见,却一定四散弥漫开来。昏昏欲睡的时候,闭着眼睛依然可以感觉到被白杨林过滤的阳光的忽明忽暗,还有麦草的烟,忽然难以饥饿难以遏止地膨胀起来。

  客车上零落的旅客之中,还有一位汉人。我只能隐约看见她露在座位靠背之上的,焗染成茶色的长发。我听见她用汉语说起电话,我却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从哪里上车。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起到乌什,没想到她却是最早下车的。在路旁白杨林忽然中断出的一处路口,她起身招呼司机停车,手里提着一大桶白酒,最廉价包装的烈酒,甚至不是什么北京红星二锅头。还有一袋点心,加上酒的重量,让她下车的时候险些失去平衡。
  我左右张望,除却路口深处的一座土坯房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有人生存的痕迹。没有其他岔路,没有其他房屋,路旁甚至没有任何指示牌。手机地图显示在那间土坯间后的深处,名作荒地农场。
  是探望她在兵团农场劳作的亲人的吧?
  一位嗜酒的亲人,也许是酒精让他挺过了在荒地农场最初的岁月,驱寒,解乏,或者是排遣寂寞。
  无论离家多久与多远,在南疆遇着的许多汉人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此身客居他乡的焦虑,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时常会说起回家,也许只有回家才是唯一正确的归宿。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有着这种情绪的后代,那些出生在新疆的汉人,却大多没有这种焦虑。因为家的概念,大约只与自己的童年记忆相联系。生在新疆,那么新疆自然是家,已经在家里,还有什么可以焦虑的呢?
  但是那些童年在他乡的汉人,不管来的时间有多久,甚至远远超过他们在他乡的时间,他们依然想念着那处可能早已荒芜的家乡。
  清晨送我去西城客运站的汉人司机,听说我的目的地,不容置疑地说一句:十块钱。我知道这个价格,在南疆搭出租车,只要稍微远离市中心,司机便会直接说出一个显然比实际所需要高的价格。不过十块钱还是公充的,在喀什同样的距离去喀什边防支队,司机开口要价便是二十块钱。我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表示充分理解。我的态度显然让司机很是满意,于是很顺利地开始聊天,他反复解释他要的价格其实只比实际价格多出一两块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某处红灯前,一位维吾尔司机抢道,他自然说起维吾尔司机在公路上的种种脾性。越说越激动,乡音喷薄而出,尤其是那些骂人的脏字眼儿,"妈卖皮",许多人简直不以乡音骂人便不能称之为骂人。
  重庆人。
  我问他是重庆哪里人,他回答:"江北县"。
  江北县,改置为现在的重庆渝北区,是已经消失二十年的行政区划。他惊讶于我知道渝北,更惊讶于我知道两路,于是快乐地说他新买的房子就在两路。
  他十七岁从江北县来到阿克苏,在阿克苏二十三年。
  但是他说,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大女儿已经回重庆上学,八月份小女儿也要回去。虽然他们暂时还会回来努力几年,但总还是要回去的。
  "现在,屋里头还有个老人。"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要等同在阿克苏的老人老后再回去,还是因为老人要叶落归根而一同回去,这我不方便去问。但我知道他肯定是要回去了,虽然大半辈子生活在阿克苏。
  他记得的是,他小的时候,他回渝北买的楼盘那里,还是一片农田。
  "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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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克苏向乌什,依次途经阿合雅乡、阿恰塔格乡、亚科瑞克乡、阿克托海乡。阿克托海乡与乌什县城所在的乌什镇彼此相连,而其中最繁华的,却似乎是距乌什最远的阿合雅乡。
  坐在我前面的两位维吾尔姑娘,就是从阿合雅乡上车。一直快乐地聊着天,一直有浓郁的香水味道飘散开来。穿着世俗化的服饰,只是扎着头巾。我能看见侧面面庞的姑娘,也许是笑得太多,忽然有些担心,于是从包里掏出化妆包,对着镜子淡淡地补了一些妆。
  我第一次看见旁观她们的维吾尔女人的情绪。其后不远上车的一位维吾尔女人,传统维吾尔服饰,没有遮面,坐在她们过道对侧的座位上,指甲缝满是泥土的手里,攥着用来买票的零钱。她有茶色的头发,茶色的瞳彩,看着姑娘们,听着她们说话,然后随着她们一起淡淡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真喜欢看见这样彼此面容鲜艳而快乐的人们,不是只有一双隐匿在黑袍与黑纱后的冰冷的眼睛,那让人厌恶而这却让人快乐,我想我都已经爱上她们了。
  可惜我却不能听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能随她们一起快乐,我又开始厌恶让人们无法彼此交流的各种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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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什县城并不小,但结构却简单明了。东西向穿城而过的306省道,称为热斯太街。县城四面环山,北侧是遥远的天山南脉,而其余三面却是紧贴县城的山崖。于是街道主要由热斯太街向北延伸而去,似乎有遥远的纵深。
  乌什县城的世俗化程度非常之高,维吾尔人无论男女普遍穿着世俗化的服装,甚至维吾尔男人普遍不会丢弃的用以标示民族的四角帽也很少有人佩戴。年轻人中是绝无仅有的,中年以上的男人偶尔才见着,但是一身笔挺西装的维吾尔老人,更是令我感佩。感觉有些非比寻常的是,乌什县城的汉人并不多——也许是我没有找到汉人的聚集之地,只是就主要政府机关所在热斯太街而言,从东走到西,再从西回到东,所见汉人几乎全部是政府机会工作人员。绝少有汉人的店铺,我甚至没有找到一间可以午饭的四川饭馆。
  新建的乌什县大清真寺也在热斯太街街北,一九八〇年建的旧清真寺距离也不遥远,只在相距百米外的英买里路。门楼两侧的店铺,生意兴隆,烤馕烤肉,抓饭凉皮,圣地没有仙境的云雾,倒是不乏人间的炊烟。
  乌什县城实在是与其他南疆县城迥然而异。

  无从考证,光绪九年于阿克苏置直隶州时,为何以温宿为名?并且笃定的,再置温宿县,仿佛前汉时阿克苏地并非姑墨国,而是温宿国。
  温宿国,"王治温宿城。去长安八千三百五十里,户二千二百,口八千四百,胜兵千五百人。"温宿国王城温宿城,实则即是在乌什县。也就是说,如今阿克苏近旁的温宿县,实则与温宿全无半点关联。
  王莽时,姑墨王曾奔袭温宿,杀温宿王,温宿役属于姑墨。北魏以后,姑墨与温宿同为龟兹并吞。贞观二十二年,唐破龟兹,于温宿地置温肃州,州治大石城,也称于祝,隶属安西大都护府。明以后,其地一度归属蒙古准噶尔部,时名图尔璊。乾隆二十年,清平定准噶尔部叛乱,同年将图尔璊汉文地名定为乌什。光绪九年,置乌什直隶厅,隶属阿克苏道。民国二年,乌什直隶厅改为乌什县。
  乌什,维吾尔语地名称为ئۇچتۇرپان,Uqturpan。喀喇汗国时,《突厥语大词典》载乌什其地名为吾曲(Uq),有观点认为,温宿-于祝-吾曲-乌什是同一词源的不同音译。
  准噶尔部占据南疆之时,曾将吐鲁番地区一部维吾尔人迁至乌什。图尔璊,Turpan,即是吐鲁番的另一译写。而当地突厥语族实则称之为吾曲图尔璊(Uqturpan),标记其地为吐鲁番人大量迁入吾曲。
  也许正是因为乌什这一极为特殊的族群变动,才会导致乌什县城与其他南疆县城差异显著。

  乌什至阿克苏沿途,并不仅仅只在荒地农场才有汉人。
  汉人几乎分布在乌什所有乡村,所有偏僻的在其他县城的乡村看起来完全不应当有汉人的地方。
  下午由乌什回返阿克苏时,客车依然空着半车的座位。但是乌什发往阿克苏的客车没有那么密集,所以客车有更多的时间在每处乡镇或者乡村的路口候客。
  令我感觉震惊的是,陆续上车的,几乎全部是汉人。从繁华的阿合雅乡,或者全无人踪的偏僻村口。
  乌什县由浙江衢州援建——县城热斯太街西端,居然还有一家衢州金色假日旅游公司,不知道是主动来乌什开设分店,还是受政府鼓动。我此行南疆,除却在喀什与塔什库尔干见着几位游客,其余时间,一路孤身,不见第二位游客,可想而知现在南疆以地接为主的旅游公司的境遇。衢州金色假日旅游公司,房门紧锁,以及左右的店铺,一片萧条。——因此沿途有不少名为浙江衢州新村的村落。清一色带小院的曲尺形砖瓦房,正屋三间,右侧折出一间厢房,涂刷成鲜艳的黄墙红顶。有些汉人,甚至独身行走的姑娘,就在路旁下车,走进某座衢州新村,聚集在村口的维吾尔村民,见怪不怪地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还有,让我念念难忘的,阿合雅乡上车的祖孙三人。
  剃着光头,已经长出短短发茬的孩子,坐在座位上就盯着我看。可是又不像大多数维吾尔孩子那样能够全然不畏惧陌生人,我只是和他打个招呼,他已经怕生地再也不看我。嚷嚷着,要从奶奶的身边离开,同他的爸爸挤坐在一起。也许这样,他就可以坐在我前面,即不用因为好奇心忍不住打量我,又不用因为我回望他而感觉害怕。
  独自坐在那里的奶奶,穿着明艳的红花绿叶的花布做成的衣裳,赭石色的棉布裤子,一双黑色灯芯绒的布鞋,紫色袜子与黑色鞋面上,溅着不少黄泥斑点。手里提着新买的玩具包装,是一台电动汽车。一小袋白皮的葵花籽,还有一袋有椒盐与葱花调味的烤馕。两只馕,看起来都是吃剩下打包回来的,一只馕还剩下多大半,一只馕只剩下小半,还有一牙手指长的馕边,也被装在了一起,没有半点浪费。
  上车的时候,儿子递给司机二十块钱车钱,说了句被电视巨大声音淹没的地名。我即便听见也不知道在哪里,而售票员显然是明白的。但是我已经有足够的线索可以猜到,他们一定会在半途某处村口下车。
  他们一定是在某处荒地开垦出的农场劳作,今天是周一,但是对孩子而言,一定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爸爸与奶奶会带着他,去大地方,带他吃好吃的,给他买礼物。那么好的礼物,一辆玩具电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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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后来他们某处村口下车。村口的路旁,两顶军绿色的帐篷,帐篷前的路旁,摆着几只蜂箱。是最辛苦的蜂农,更大些的帐篷前,一块最小号的太阳能电池板。
  停在村口的客车里,已经完全没有手机信号,地图上大约能看出来,水泥路尽头的村子,名作托万克荒地村。
  水泥路还很远,看起来要回到家里,祖孙三人还要走上很久。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们带着孩子下饭店,买玩具。走出村口,他们没有向左去阿克苏,也没有向右去更远的乌什县,只是去了一座名作阿合雅的乡镇。
  路过的时候,我以为是一座就像我在旅途中经过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不起眼的乡镇。
  可是,阿合雅乡,我会记着。我们以为无足轻重的,也许是别人举足轻重的。
  比如记忆里,一辆来自那里、来自童年的玩具电动汽车。

  2014.06.24 01:44 新疆阿克苏地区拜城县交通路 艺欣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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