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总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怎么掌握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用什么关键词形容最精确？根据不同的问者，可以回答一到五个字。如果用一个字，便是：党；如果用两个字，便是：集权；如果用三个字，便是：习近平；如果用四个字，便是：改革盛宴；如果用五个字，便是：最后的折腾。
如果你没有收到这场盛宴的请柬，你不必去浪费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受折磨状去研读那冗长、枯燥的几万字《决定》。套用那个阿里巴巴的话来说，的确"跟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你想偷窥一下这场盛宴，那你就快去选好一个洞孔，的确很有看头。这篇短文，也许可以当作画外音。
打通60年，习集毛邓一身
这场戏还是要从毛泽东说起。早几年前，从一位历史学家流传出来的说法是：江泽民认为，应将中共建政以来的60年历史，划分成前30年和后30年。换言之，有用后30年（改革）否定前30年（文革）之意。这种诠释是否准确估且不论，但习近平上台之后明确的说法是：不能用后30年否定前30年，这60年是相通的。
习这番打通60年的说法，引起一些人的质疑。他们基本的理由是，改革是否定文革而起。如果不否定前30年的反右、大跃进、文革，怎么会有改革这30年？反过来说，如果肯定了前30年，下一步不就是让毛泽东复活，政治改革不也就没有必要了吗？
这些质疑者之所以质疑，是因为没有看淸楚改革的实质，没弄明白改革的初衷和效果。其实，邓小平式的改革，和毛泽东式的文革（以及反右、大跃进），在基本点上是完全一致的，就是维护中共一党统治，不同只在于手段：毛用的是思想，邓用的是金钱。
毛泽东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思想改造是成功的，如果没有高层的夺权政变，也许大多数人对文革是浩劫的说法连想都不敢想；邓小平用金钱腐蚀人也是相当成功的，今天又有几个人会说，改革也是一场浩劫，从长远历史而言，甚至是一场比文革更大的浩劫？
站在维护中共的立场，无论是邓小平，还是习近平，脑子里这一点都是清醒的：不管他们内心如何看待毛泽东，如何认为毛那一套荒唐，但是，如果否定了毛泽东，就是否定一党独裁，等于否定了黑箱政治，等于自己将自己赶下台。
邓小平为此，不惜冒千古恶名，胆敢在京城大开杀戒；习近平为此，无视天下的热切期望，不顾"一辈子不整人"的父训，对书生下手之狠更甚于胡锦涛。
所以，打通60年，不只是习近平的论点，也是习近平的施政。前30年后30年相通，便符合中共的政治伦理和逻辑。习近平的梦正在此，他要当毛泽东也要当邓小平，集毛邓之长，避毛邓之短。毛泽东那一套，统一了思想，国家贫穷；邓小平那一套，国家富足了，人心却不古。习近平时代呢，既要拢人心，又要国家富。
从这个意义上，现在对习近平、对改革，寄予宪政民主的期待，只能说是奢望。没有可信的保障，唯一的可能性只在于，习近平有一天突然变了。
权力归中央就是归习近平
既要毛也要邓，60年打通之下的三中全会，可以想见其核心含意是什么。其《决定》之名便昭示了：一切都由党来说了算。
国务院、地方党委和政府在这次变革中靠边站是必然的，从国家安全委员会、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建立，到法院、检察院、纪委的垂直管辖，以及各项经济政策的制订、诠释，无一不统归党中央。下放到地方的，只不过是事务性功能。
而且，从党中央要员和喉舌对《决定》的诠释、宣传看，习近平地位前所未有地凸显，所谓"领导集体"实际上已被废弃。这个"领导集体"就是政治局常委会，原本是太上皇的军机处，所以邓小平大加利用，说"政治局常委不能乱"；江泽民也利用，就是不让胡锦涛称"核心"。
现在，新皇上头上有两个太上皇，如果他要既要听命，又要受制于常委会，还要和总理分治，他就不用干活了。所以，中共内部很可能达成了一项秘约：共同支持总书记。从江泽民十八大后的那封支持习的信，到李克强被架空，再到现在政治局常委权力削弱，便是充分的证据。
政治局常委"领导集体"本就是一个权力怪胎。世界上，民主社会没有这种机制，专制社会也没有这种机制。三中全会召开前，我在法国一个研讨会上这样说过：
"集体领导机制被认为是一个中共独特的政治体制，国内外学者有不少溢美之词。事实上，这种机制建立的时间非常短暂，根本没有经过时间和事件的考验，我认为这种机制是政治上最不稳定的机制，它不但没有解决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问题（权力争斗根本没有结束），且政治局成员彼此之间缺乏信任，缺乏合作。现在因为时间还比较短，大家还有机会各捞各的，各自成为山大王。但时间稍微一长，利益就会发生冲突，互相就会撕咬，就会互相拆台，最终就是分裂、对抗和政变。"
现在，一切权力归中央，便是归到了习近平手中。一国之首，要集权，在民主社会和专制社会都属正常。问题在于，权力来源的合法性，以及权力受到公开、有序的制约。
习近平集权令人担忧，正是他的权力来得不明不白，现有的机制没法加以制约。也正因此，习近平的权位处于危险境地。一则是，他没有了权力缓冲地带，掌控一切权力，也得承担所有责任，成了中国所有矛盾的集中点（集毛邓一身，便是集矛盾一身）；二则是，他的周围潜伏着一个又一个等他犯错误的"野心家"，伺机图谋分权或取而代之，甚至酝酿着政变的机会。
这是独裁者难以化解的宿命。大体而言，习近平有三条途经维护自己的权力：一是通过不断镇压挑战者、不服者，例如利用罪案（贪腐是最好的罪名）加以打压，形成威权；二是进行政治变革，使自己成为民主制度的创立者，也完成个人权力的漂白；三是继续高速发展经济，走民粹主义、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的混合路线。
资本家皆为友，全民皆为敌
第一条是独裁者的必走之途，所以我们有希望不断看到级别越来越高的贪官被处理。三中全会《决定》显示，习近平集权的创新之处在于，他正试图走第三条道路。
资本家，无论是中国这些年的暴发户，还是紧盯着新兴市场的西方投机家，都从《决定》中看到了令他们亢奋的未来：习近平时代将是黄金10年！这很可能是最后一场"改革"（瓜分）盛宴。他们只须付出一个代价：听党的话。
我不怀疑大多数资本家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在上个世纪，正是资本家无止境的贪婪，造就了社会主义阵营。后来，如果不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自己修正，东方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领导人违背了初衷，资本家们是没有在落后国家再次显示贪婪的机会的。吊诡的是，今天，资本家们不但与曾经埋葬他们先辈的共产党人酒肉泯恩仇，而且鼎力相助挑战西方民主价值的共党力量成长。一旦这个力量成熟了，资本家们势必又会一个个被清算。好消息是，现在还不会。现在，资本家都是共产党的朋友，共产党手中的权力，是无价的股本。
即使权力和利益在进行完美交易，习近平也不会忘记贫苦的百姓。这是共产党领袖都会玩的把戏，习近平不止熟练，显得真诚，他也许真有意施行德政。可是，老百姓上当太多次了，没几人还会傻到相信政府相信党，而且，老百姓胃口也变了。习近平可以降伏他的党内同志，可以与资本家为友，但他驯服老百姓，可比毛泽东、邓小平难多了。
有人将今天百姓视为刁民，显然是没有良心的话。以前有一种逻辑，说中国人民是顺民，太服管了，所以中国难有民主土壤。现在民智开了，老百姓开始争权了，你又说人家是刁民，一搞民主便会乱。事实上，顺民和刁民是暴政之下的两种主要产物。在现代政治文明国家（民主国家），百姓的定义是公民，议政、参政，挑战甚至推翻政权，都是基本权利。
中国现在不是公民社会，但也不是奴隶社会。在一个价值观念完全紊乱的社会，中国老百姓的公民意识开始萌芽，已经不会轻易和掌权者达成共识。习近平的德政，很难收获德报。
民粹式的德政梦想一旦被打碎，法西斯主义便容易登场。过去几个月治理网络之法，法西斯主义已露端倪。这不是一时之策，否则三中全会《决定》不会作政策背书。这种敌意不是虚拟的，是现实的，如同虚拟世界的病毒般，在现实社会里迅速蔓延，最后结果是：全民皆敌。
全民皆敌，就得全党皆兵。这种对立演化成不可调和，暴力、流血就会伴随着这个红色的帝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成立正当其时，这将是权力无边的党卫军，为了维护党的权力，会不惜一切代价。这一点，不用怀疑，但人们怀疑的是，这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对外亮剑，收拾日本、菲律宾，挑战美国，会如处理内政般无所顾忌么？
王者亮剑，军事崛起
如果你有正常的心智和基本的常识，你定会被中共军方几个精英系统（国防大学、总参情报部门）制作的电视片《较量无声》所震住。这部逻辑思维混乱、材料错误百出、声音阴沉的内部教育片，泄露的正是新一代中共将领的谋略。
这不是孤立的。很多人会轻易地置之一笑，因为那几个在电视节目中气壮如牛的将校，过去这些年已经提供了太多笑料。然而，你只要研究一下中共的军费，了解一下中共军备的发展，你就得承认：一个军事强国的正在崛起并非虚言。
这些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中共投入更多精力、财力在军事工业。这30年，没有任何一位中共领袖，比习近平更清楚地发出"准备打仗"的号召；将校们一个个在媒体上口出狂言，也是前所未有。
美国的对华政策一直被基辛格这种毫无底线的人牵引。所以在全球制裁中共"六四"屠杀时，老布什派出了密使给了邓小平及时的支持。20多年后，中共控制的中国，成了全世界最有力量挑战美国的国家。这不只是经济上的，意识形态的，而且是军事上的较量。
军事较量从来是因为不讲道理而起，《较量无声》不讲道理，便可视作战争动员的必要之作。这不止是美国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多改革的支持者、参加者始料未及的：
对社会的破坏程度，邓小平的改革并不比毛泽东的文革小。关键还在于，毛泽东文革之后，社会的转型能量依然存在；而邓小平的改革结果是：党力大增，不但使国内政治转型变得艰难，而且民族主义情绪膨胀，可能将国家拖到战争边缘。
三中全会的《决定》，是大党雄心的宣言。而中共随即宣布在争议区域设立防空识别区，就是军方响应《决定》的誓言。既已向日本、美国等国公开亮剑，从此，较量不再无声，和平崛起的谎言便不必再提。可以相信，东海防空识别区只是小小的试探，真正的战略尾随在后。
有人提醒习近平：擦枪勿走火。但军中谋略家的方略可能恰恰是：擦枪为的就是走火。
很多人不相信战争正在来临，谋略家们的逻辑却是：民族主义情绪的长期培育，需要一场战争来收获；新一代红色帝王的奠基，需要一场战争做洗礼；所有的强国崛起，都没能绕过战争。
这是毛泽东文革的继续，这是邓小平改革的结果，这是习近平强国的梦想。
当然，中共军方设计的战争，很可能是一场可以收场的走火，一场可以短暂收兵的冲突，一场可以对内立威、对外威慑的战斗。
果真如此的话，习近平红帝自然炼成，亚洲从此变成火药桶。即使战争在近期没有发生，亚洲的军备竞赛也已不可能被遏制。未来的亚洲，是威慑之下达成和平平衡，还是最终由武力碾碎和平，没人可以令人信服地预见——如同我们30年前，没能预见邓小平的改革结果一样。
（2013年12月1日，纽约迪克斯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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