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8日星期三

墙外楼: 胡成:南疆纪行(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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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成:南疆纪行(15-16)
Jun 18th 2014, 00:43, by 墙外仙

南疆纪行 之十五 塔什库尔干路

  清晨,在喀什客运站,在开往塔什库尔干的客车上,如果不是坐在我身边的仪陇男人提醒,我险些流落在阿克陶县盖孜村,挤坐在边防检查站内的座椅上,等待着不知道时候才能有的回返喀什的客车。
  我的旅行,除却大致的方向,便不再有其他的计划。明天的去处,只是今天的临时决定,致于去到那里做些什么,唔,到了那里再说吧。于是,我为这样疏忽草率的旅行付出了代价。
  已经来南疆十几年,全家都在塔县的仪陇男人,已经显得苍老。包袱卷儿已经安置在行李厢,手里只有一瓶红茶,横着握过来,再竖着握回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昨天喀什的酷暑,说着塔县凉爽如深秋的夜,忽然他问我:"你办边境通行证了吧?"
  语气就像是问我:"你买车票了吧?"
  我的回答让他瞬间出离愤怒:"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来塔县是要办理边境通行证,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甚至昨天卖我客车车票的售票员。我下车向在站里闲聊的司机确认,他的回答不容置疑,没有边境通行证,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来塔县的。
  我在整整一客车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灰灰溜下车,退票,然后找出租车去喀什边防支队。办证大厅里,队伍不长,可队伍却一直那么长。负责办证的边防战士,操作并不熟练,已经办证效率缓慢。无可奈何,只好央告排在队首的一家四川人,还好大家都很理解我的愚蠢,为了不致于让我再错过十一点的末班车,——喀什客运站每天发往塔县的客车只有两班,九点半的早班车是固定班次,十一点的末班车却是机动车次,如果乘客太少的话,便会取消班次。——他们让我插队在前。
  于是,我终于在十一点前赶回喀什客运站。偌大的停车场里,换作依维柯的塔县客车,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没有上报班次,客运站甚至不再出售车票,是随时取消班次的意思。
  我有些绝望,我已经开始盘算着或者直接北上阿图什。

  巴基斯坦,果然是与中国有着伟大友谊的邻邦。
  一帮巴基斯坦兄弟拯救了我,提着学生的行李,他们笃定地开门上车,安置箱包。然后走下车来,向我伸出了友谊的双手。
  Kashif,来自巴基斯坦的Faisalabad,穆斯林。有些白发,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的四十岁显得苍老。一九九八年开始来中国做他的木制装饰品生意,如今安家在喀什噶尔,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岁。
  他不能说汉语,但是他可以说流利的英语与维吾尔语,以致于当他最初与客车司机交谈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司机是可以说乌尔都语的天才。
  司机确定只是会说维吾尔语的维吾尔人,阿不力克木,二十多岁的年纪,热情友好,汉语流利。他的解释是,只要能凑够十个人,就可以走,"最起码够油钱。"坏消息是,在客运站里,只有我与Kashif两个人,他的弟弟只是来送站,并不同行;好消息是,已经有另外四位乘客打电话通知,正在赶来客运站的路上。
  只差四个人。但是为了保险起见,Kashif与我用英语商量,然后用维吾尔告诉阿不力克木,阿不力克木再用汉语和我确认,最终我们三方达成协议:如果实在凑不够人数,我们愿意出更多的车票钱,以弥补阿不力克木的损失。
  塔县驻喀什办事处门前有往来两地的私人营运的越野车,每人单程一百二十块钱。客运站的塔县票价五十五块钱,所以即便我们多出一些,仍然是合算的。
  好在,直等到将近十二点半,客车终于凑上了九个人。虽然比起预期的人数还差一人,阿不力克木还是决定出发,并且也只字未提让我们再补上一位乘客票价的要求。
  在南疆旅行至此,比起在内地旅行时,最为愉悦的体验就是,做小生意的维吾尔人,从未曾欺生宰客。最近的例子,是在英吉沙,因为已经熟悉大体的价格,所以渐渐付款时也不再询问价格,直接递过去合适的整钞。抓饭,我以为仍然是二十块钱,因为有两块肉,算是大份的抓钱,我想着价格可能还会更高,但是实收十七块钱;找一辆摩托车回宾馆,我错指了路,绕远一段,实收仍然三元;从宾馆去英吉沙客运站,路程不远,大约一公里左右,给出租车司机五块钱,以为是起步价,拎包准备下车时,司机又找回三块钱,只实收两块钱,比摩托车还便宜,实在是我平生乘坐过的最便宜的一次出租车。
  相反,汉族做小生意的买卖人,倒还是依然保持着精明的本色。在皮山的川菜馆,按菜谱点一份二十块钱的菜花炒肉,老板轻描淡写地说:没有鲜菜花用干菜花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但是结账的时候,菜价却变成了三十八块钱,捋着菜谱向前看两行,果然还有干菜花炒肉一道,无话可说,一壁付钱,一壁心痛。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在喀什之南,中有疏附与阿克陶两县。地处帕米尔高原东部,西北与塔吉克斯坦接壤,西南与阿富汗接壤,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边境重镇之中的重镇。阿富汗与巴基斯坦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盛行的地区,新疆极端宗教势力份子,时常选择经由塔县偷渡两国。
  大多数人只看见塔县的宁静,却不知其隐蔽处暗流之汹涌。
  314国道过疏附县以后,帕米尔高原,也即葱岭的边缘山峦,已经隐约在天际。
  远远可以眺望见的山前的一片绿洲,是疏附县乌帕尔乡。虽然是周一,但国道两侧依然有热闹的巴扎。停车午饭,生意最好的饭店里,里里外外坐满了食客。维吾尔人,以及真真是无处不在的汉人。
  看起来,几个汉人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是在做工,而更像是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单坐一侧的男人请客,对面两人略有些拘紧,一个劲儿地推辞着只做得一盘的拉条子,不愿先吃。
  可能是在承包土地的河南人。
  也许,对于以农耕立命的汉人,那些生于田地,并且一生未曾离开田地的人们,命运将如蜜蜂般辛苦劳作一生。而那些土地,便如花儿,不论在哪里,眼前抑或天边,他们总能觅到这里。扎下来,然后在万里外继续着万里外的劳作。

  乌帕尔乡,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埋骨之地。
  隐匿在一片白杨林后的,远处的山丘上。
  我无意去叙述喀什噶里,他如此伟大,他因他的《突厥语大词典》而如此伟大,他再也无需任何赞誉,无需任何粗浅的笔墨。
  所以,我有意去叙述的,只是客车里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出发的这几个人。
  赶来客运站的四个人,四个塔吉克人。爷爷,他的儿子与孙女,还有一个也许是他仍然独身的小儿子。
  客车里空落落的,爷爷独自躺在最后排的长椅上,只是在停车的时候,坐起来,张望着发出了些什么。高高的个子,却瘦到无可再瘦,一抹白胡子,一身中山装,一顶几乎是塔吉克人用以标识族别的黑绒圆高筒帽。轻飘飘地下车,轻飘飘地上车,几次司机发动引擎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却要张望着车外,等着老人从哪里轻飘飘地走来,拉着扶手,上车坐在空着的售票员的座位上,歇口气儿,和司机聊上几句,再弓着腰,走回后排坐下,慢慢躺下,仿佛不曾存在。
  他的小儿子独自坐在他前面第二排,不言不语。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如果他能够出生在大城市,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也许会是很多人的明星。可是现实是,他木讷地坐在那里,指甲缝隙里满是污垢。唯一看见他的笑容,是在乌帕乡的午饭以后,他与他的兄弟落在最后,他的老父亲站在车门探头四顾张望。后来兄弟俩终于跑了回来,他提着一袋新买的烤馕,调皮的孩子做了坏事被发现后羞涩地笑着,从老父亲闪出的缝隙里挤上车,抱着烤馕,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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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没有留意他的兄弟,只隐约记得他没有他的弟弟英俊,面颊上的皮肤更红,久居高原被阳光炙灼出的红。我只是在留意着他的女儿,梳着四根细细的小辫子,三根在后,一根在前。实在太害羞了,总是躲在父亲的怀里,我一起惦记要给她拍照,可是总也没有机会。直到让我险些流落在那里的盖孜村,盖孜边防检查站,所有的成人们步行通关接受检查,只有她自己被留在客车上。她跪在座椅上,等着父亲的回来,像独自在家守夜的孩子。我出现在窗外,虽然不是父亲但总算是一个熟悉的人,可以让她感觉些许的安心,于是她不再躲藏,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以致于笑得都改变了模样。她原本更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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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孜边防检查站左右,有许多简陋的商店,一间土坯房,一间铁皮房,或者一间木屋,出售些最简单的食品与饮料。往来盖孜检查站的车辆非常多,往来喀什与塔县的,往来喀什与巴基斯坦或者塔吉克斯坦的,还有更多的工程车辆。
  阿克陶县境修筑在塔什库尔干河河谷中的314国道,正在整体重修新建,加上奥依塔格、盖孜、布仑口-公格尔水电站与公格尔隧道的建设,穿越阿克陶县,等于穿越一处巨大无比的建筑工地。简直没有尽头。
  无数的建筑工人,围绕着他们的建筑工地生活着。蓝白色的工棚、借用的土坯房,或者是几顶帐篷。日常吃用,自然是由工地负责,可是多少还有些零花,买包烟,买瓶酒。就是这么一些微小的需求,依然有人会为着这其中不多的利润,万里迢迢地赶来——也许就是工人们的家人。于是简陋的商店,随着工地铺展着。条件远比盖孜村的更为简陋,不再聚集在一起,孤零零的一处。没有水,没有电,最好的,是在屋顶支起两张太阳能电池板,一切关于现代化的用度,仅系于此。

  坐在我身后,在喀什客运站最后上车的武威人说没有修路之前,从喀什到塔县的车程是五、六个小时,而现在需要七、八个小时。不过如果修好以后,像环绕布仑口水库如画的一段路程,那时候来塔县可能会更快。
  武威人有地道的甘肃口音,一切认可,喜欢说:"就是。就是。"
  他穿着一双布鞋,军绿色的制服裤子,只提着一只蓝色的无纺布口袋,模样像是旧时代的干部。也有干部的矜持,不喜欢我的探问,回答似是而非。
  "去塔县出差?""就是。"
  "那过两天还回喀什?""就是。"

  与我同排左侧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新乡人。
  他让阿不力克力这趟班车的收入再少一些,还没有到阿克陶,他便在一处名作江西工业园的路口下车。虽然仍在疏附县境,但是已经是四望无限的戈壁,下车的三岔路口,空无一人。
  我觉得这样的年轻人才真的是有勇气,他告诉我他是第一次来南疆,万里迢迢地,一个人站在前途未卜的三岔路口。与我这样的浮光掠影不同,我知道我随时可以离开,哪怕就是明天,而他告诉自己的,一定是要让自己努力在这里坚持下去。
  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民族宗教,只有工作,只有生活。
  努力地生活。

  武威人的身后,是一位体格魁梧的塔吉克人,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衫,仿佛是格斗项目的运动员出身。
  在乌帕尔乡的午饭,我们坐在同一张桌上。
  一人一盘抓饭。
  我带着一瓶饮料,没有打算去喝桌上的砖茶。老板摆上两只茶碗,他默默地拈起一只,倒上小半碗,涮一涮,洒在地上,再斟满一碗砖茶,默默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没有喝饮料,一直等到他先起身,我再离开。他的抓饭吃得太干净了,带骨的羊肉,发力掰开,细细吃净每一绺丝肉。盘里更是一粒米饭也没有剩下,一切悄无声息。我却不能像他那样精巧地使用勺子,除非我把餐盘刮出刺耳的音乐。于是我的盘子里满布米粒,比较之下有些尴尬,索性等他先走。
  等到他上客车的时候,一手提着两个大西瓜,一手提着一箱牛奶,纸箱上写着学生饮用奶,应当是带给他的孩子的吧。
  在距离塔县县城很远的地方,也是一处三岔路口,他起身下车。那时候,忽然下起了雨,还有猛烈的风。
  我打开车窗想拍一张照片,瞬间居然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四周雪山的雪顶,却仍然在阳光下,有刺眼的光芒。

  Kashif着实吓着了我。
  他跟着我住进了同一家宾馆,一家住着几乎全部是巴基斯坦人的宾馆。不知道是他的生意有些艰难,还是生性节俭,我既然已经寻着了便宜的宾馆,但他还是希望能与我平摊一间标准间。我告诉他我要写东西,可能会很晚,不太方便。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写多晚,可是他却让我不得不写到很晚。深夜一点,忽然有人急促地敲我房门,着实吓得我不轻,以为有什么不轨的人找上门来。是Kashif,告诉我他的腰背部忽然剧痛,无法遏止。他求助她妻子在巴基斯坦做医生的姑姑,得到的答案是让去医院注射东良菪碱——一种强力麻醉品——他希望我陪他一起去医院。
  地处帕米尔高原的塔县,午夜的街头,感觉到冷。
  没有什么行人,鬼祟的有车辆靠近,守候在远处的警车立即拉响警笛呼啸而来,倒也安全。
  医院当然是不能随意给人注射麻醉品的,要求Kashif必须先做B超,以免是肾结石。Kashif强调他的疼痛已经持续十几年时间,在巴基斯坦也做过全面检查,但是医生依然开出一百二十三块钱的B超检查单。我告诉Kashif,所有中国医院都是要通过检查项目盈利的,希望他能理解。Kashif迅速地计算着,得出的结论是检查费用远远地贵过巴基斯坦,可是如果放弃检查,如果万一是麻烦的疾病,他明天一早要搭汽车经红其拉甫口岸回巴基斯坦,担心路上犯病,犹豫以后,决定还是先做检查。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医生当然更不能为他注册麻醉品,甚至不能开止痛药——看来塔县的管制非常严格。不过Kashif在做检查以前,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
  一场虚惊。
  回来的路上,他和我说他先是求助宾馆里的巴基斯坦人。但是他的那位同胞却只是告诉了他医院的方向,并不打算碰他同去医院。而我,却在被他惊吓以后,还是慷慨地踏上去医院的夜路。
  在医院里,我告诉他塔里克人也是可以说维吾尔语的。他当然知道,只是害怕自己的维吾尔语应付不了复杂的场合。我问他为什么不学学汉语?Kashif答非所问地坏笑着说:我的汉语是和女朋友学的。
  还能说什么呢?
  中巴友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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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馆是阿不力克木向我推荐的,他非常了解如我这般背包游客的住宿需求,便宜。
  离开喀什,出城之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没有料到今天会发车来塔县,他的妻子等在路边,似乎要交接些什么。
  阿不力克木的小儿子还抱在妈妈的怀里,大儿子怯生生地站在车厢里,看着车里的乘客,越看越害怕。阿不力克木热烈地亲吻着他的孩子们,唇对唇的亲吻。不知道阿不力克木和他们说了些什么,被抱下车去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阿不力克木颇为得意地回头,冲着看着他的人说:"我的小孩。"
  他实在是一个快乐的维吾尔人,他说他以前开载重货车,拉木材去广州,去东莞。去过三次,他喜欢广州,"是个大城市,什么都有。"
  可是路上很辛苦,走在长沙的高速公路上,几个维吾尔司机看不懂全是汉字的指示牌,稀里糊涂地走错了路。交警自然唯结果论,大额罚单把几个司机吓个半死。还好他们为了安全,提前把钱藏在座椅的垫子下面,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了交警,终于没有让大额罚单罚到流落湖南。
  路上很难有合适的"穆斯林食堂",他们就随身带着馕和方便面,在休息区找开水,一顿一顿对付着。他说起来,还是乐呵呵的,说那些南方的汉人司机,从来没有见过馕,都向他们要来尝鲜。我倒是替他打抱不平,说那些汉人司机尽点你们的便宜。他忙辩护着说:"没有,没有,他们也给我们吃的。苹果,香蕉。"
  不过,现在好像一切都以"今年"成了分水岭,快乐也好像被分在了"今年"之前。
  "今天的人太少。"他说,"昨天还好。"可是即便还好的昨天,也不如去年前年更好。去年,他有时候一车就拉十五个游客,最多的时候二十个,而今年直到现在,坐他的客车来塔县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个。
  "都是些小小小小的事情,就都害怕了。"阿不力克木比划着小指的指尖说。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生活就将一直这样下去吗?身份证就将一直每天查下去吗?阿不力克木从村子里到公司,每天往返两次,会被检查身份证六次。太麻烦了。有一次,公司打电话来说有急事,他却被拥堵在检查站里,怎么解释也不可以,险些和警察吵了起来。检查了一个小时,再赶到公司,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说:"警察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他是说险些和他吵起架来的那名警察,他学着他的口气,语音极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挥手道:"你!过来!"
  而就在不久前,最紧要的身份证,却丢了一次。
  他的外套就搭在驾驶座的靠背上,结果有一天,他回到车上的时候却发现外套不见了。他的身份证,农业银行的银行卡,都在外套里。
  他简直没有办法出门,幸运的是,第二天,有个汉人给他打电话,说自己下车的时候错拿了他的外套,现在人已经在泽普。可以把证卡还给阿不力克木,但是需要阿不力克木自己去泽普取。
  并且,向他索要两百块钱。
  我再次比阿不力克木更感觉到义愤填膺,"凭什么呀?他说他是错拿的,但是他根本可能就是偷的呀。"
  阿不力克木似乎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略有迟疑,然后表示不屑:"那不可能。"
  "没有关系,那也比补办方便。"
  阿不力克木去了趟泽普,加上往返车费与那个汉人找借口又多要的五十块钱,总共花了四百块钱。
  "这还是划算的,多跑两趟客车也就回来了。"

  塔县很小,Kashif说他一九九八年第一来的时候,只是一座Small village。不过,现在却多少已经有了县城的模样,一条东西走向的塔什库尔干街路,商铺鳞次栉比。最多的是宾馆,旅游开发也是塔县的立县之本。
  宾馆老板说,前年游客最多,满坑满谷,所有宾馆都是住满的。去年也不错,可是今年已经很少再能看到游客。
  所以住在他的宾馆里的,九成是那些奔波往返于红其拉甫口岸的巴基斯坦商人。
  对于来自饱受伊斯兰极端宗教势力制造的各种恐怖袭击的巴基斯坦的他们而言,新疆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值一提。Kashif说他很喜欢喀什噶尔,大城市,热闹,平安。
  塔什库尔干路上,放学的塔吉克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在机动车道的边缘。塔吉克年轻人,一如其他县城里的维吾尔年轻人那样,会有一辆摩托车,几个人骑坐在一起,或者忽然呼啸而过。街道两侧的店铺门前,重庆四川菜馆前,汉人们取在一起闲聊,打牌。足疗按摩店,或者某些宾馆的门外,坐着些百无聊赖的女人。
  依然是彼此生活在一起,彼此生活却又似全然无关。

  2014.06.17 12.00 新疆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塔什库尔干路

南疆纪行 之十六 塔什库尔干

  一夜无休止的东北话、维吾尔语以及乌尔都语,似乎直到清晨才寂静下来。
  只是片刻,片刻又重新是无休止的东北话,维吾尔语以及乌尔都语。
  宾馆里的东北人,与老板同样来自沈阳,他们要去巴基斯坦做路桥工程,这一去,落雪之前,就只在巴基斯坦了。他们搭铁岭人经营的国际客车,就停在塔县客运站的场院里。卧铺客车,人并不多,铺位上塞满无数的行李。
  Kashif是宾馆里最后搭出租车去红其拉甫口岸的巴基斯坦人,清晨他的背痛又犯,好在仍然是片刻自愈。握手道别,他希望我陪他同去口岸,拍拍照片,再自己回来。
  沈阳人问我:你是他的翻译吗?
  我为我没有拿到的薪水懊丧,于是拒绝了Kashif,我说我要去吃早饭,我太饿了。
  随口问了一句塔吉克人出租车司机:中巴友谊友谊宾馆在哪里?他手指向西南,并且也知道,关了。

  中巴友谊宾馆就在通往红其拉甫口岸的中巴友谊路旁,不起眼的招牌,宾馆正门开在后身院内的停车场里,房门紧锁。
  依然还处于被查封的状态。在平静的塔县,人们即便不知道中巴友谊宾馆具体在哪里,可是当打听起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先提醒你:关了。以为你是要打算住宿在那里。
  大约就在一个月前,在中巴友谊宾馆内查获三名恐怖份子。收缴的有砍刀,地图与望远镜。后来从监控录像里看到,他们似乎经常出现在附近慕士塔格路十字路口的农业银行,也许是踩点。
  "那里的人最多。真吓人。"
  昨天宾馆老板和我说起来的时候,确实看得出来心有余悸。
  而且,之前还有恐怖份子在偷渡阿富汗时被抓获,审讯时,他供述在塔县的时候,也是住在中巴友谊宾馆。
  中巴友谊宾馆是维吾尔人经营的,所以在汉人解读起来,大概就成为:维吾尔老板包庇他们自己人。
  可是,就像我在南疆会选择入住汉人经营的宾馆一样,维吾尔人必然也会选择入住维吾尔人经营的宾馆,大家只是彼此方便。如果我是一个没有被记录在案的罪犯,或者只是一个有犯罪意图的初犯,宾馆老板又怎么能清楚我的犯意,预判我的犯案呢?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大约就是现在生活在南疆的汉人对周遭环境最真实的反馈。"如果有维吾尔人来住宿,我都先给派出所打电话,他们两分钟就到,查过了没事我才让他们住。"这是汉人宾馆老板的解决之道,无疑这是稳妥的方法,而同样无疑的,中巴友谊宾馆的维吾尔老板肯定没有采用这种稳妥的方法。
  割裂民族,割裂社会,无疑是恐怖份子们所期望的,不幸的是,似乎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帮助他们达成目的。
  即便是在大家以为南疆最为平和安详的塔县,也是如此。

  我们极为擅长并且热衷的一件事情,就是将个人行为标签化为群体行为,进而予以标签化地喜爱与厌恶。
  当然,这也是人性。马克·库班(Mark Cuban)在谈及最近唐纳德·斯特林(Donald Sterling)的种族歧视言论时说道:
  "如果在深夜的大街上,我看见了一个穿着连帽衫的黑人少年,那么我会走到街的另一边去。但是如果在另一边却有一个满身文身的秃头白人,那么我又会走回来,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们都有自己的偏见与歧视,但是我们得学会控制自己。"
  而我觉得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不但不会控制自己的这种偏见与歧视,有时候反而会变本加厉。比如已经将导致我们自我割裂的地域歧视,将个体行为标签化,甚至将传闻谣言标签化。
  而在塔县,我悲伤地意识到,如果我们放任这种自我割裂,那么割裂的不仅仅只是汉人与维吾尔人,甚至包括素来与世无争的高山塔吉克人。
  有些人可能自以为自己仅仅只是在标签化维吾尔人,那我的困惑在于,仅以塔吉克人为例,我们如何区分维吾尔人与塔吉克人,以免当我们因畏惧而疏离,或者表现出其他歧视行为的时候,不会误伤塔吉克人?
  语言?虽然塔吉克人有独立的塔吉克语,但是新疆的塔吉克人,兼用维吾尔语,使用维吾尔文,对于非突厥语族的汉人而言,没有任何以语言区分两族的可能。
  人种?维吾尔人与塔吉克人血统来源复杂,塔吉克人绝对仅仅呈现出欧罗巴人种的外貌,突厥人种外貌的塔吉克人,以塔县而言,不在半数。
  服饰?这本来是可以的。但不幸的是,塔县的塔吉克人,女性大多还有身着民族服装的习惯,而男性基本已经身着世俗化的服装。而年轻人,甚至连最后可以区分民族的服饰,帽子,也很少佩戴。
  走在塔县的街头,我努力观察着所有人。关于他们的大多数,我在询问我自己,如果这是在乌鲁木齐或者喀什街头,我还可以分辨他们的民族吗?
  绝无可能。

  而且,因为地缘、种族、语言、宗教等等方面的接近,南疆诸民族之间,彼此之间更有认同感,因此也更容易同情对方。
  我们的自我割裂,可能会在最后,把所有人都推搡到对立面。
  包括热情友善,看见你坐在路边,会停下车来,载你回家,然后摆上餐桌,端出馍馍与酸奶请你享用的塔吉克人。
  我甚至感觉庆幸,我仍然能享受到塔吉克人的友谊,虽然实则他们也是怨声载道。
  那会儿,我只想走近天边的葱岭,走近天边帕米尔高原的群山,虽然已经身在葱岭,身在帕米尔高原。
  但是,如果可能,所有的聚族而居的开始,都会选择在水边。塔县自不例外,大约是在塔什库尔干河河谷之间。虽然海拔已有三千一百米,但仍然如盆地一般,四周的山峦。
  我决定向西,正对着塔什库尔干路西边天际的雪顶,似乎是发生万物的起源。自清晨到日暮,如关隘般的那处雪顶,始终升腾着云烟,仿佛云是被吹起的雪,或者其后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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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我却没有找到通往天际的路,我在积满无数鹅卵石的土泥上,跨越一道又一道塔吉克人的篱笆。
  那是在瓦尔希迭村,塔吉克人土夯的院落,间隔数百米的疏离地散落着。而他们的铁丝篱笆,却在百米外彼此相连。铁丝篱笆内一无所有,也许有一天,他们的牛肉会从牧场回来,生活其间。
  所有的树,都种在自家土夯的院落里,红柳或者胡杨,挺身向上,守望者一般眺望四方。
  终于找到路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坐在路旁硕大的鹅卵石上,听着葱岭的风,看着那处雪顶喷薄而出的云,渐渐布满天际。
  一辆蓝色的农用三轮车从山脚下上来,路过我时,马散·木扎菲尔向我挥手,然后指指天际,意思是我还要继续向上吗?
  甚至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他已经停下车来。

  马散在塔县县城里给汉人老板打工,他的羊,在红其拉甫。
  新建的夯土院子,还没有树能越过院墙,眺望天际。房门紧锁,他打了电话,他的父母才从院后绕回来。他们正在努力开荒,山峦下的坡地,太多的鹅卵石,清理出任何一块平地也是极不容易的。
  马散的母亲微笑着说声你好,然后径直走向西屋。马散的老父亲缓缓走过来,笑起来,然后伸出双手。我很想像塔吉克人那样与塔吉克人握一次手:握起手来,抬在唇边,然后彼此亲吻对方的手背。这也许是平辈之间的塔吉克人的握手,我在街边看见的另一次握手,一位塔吉克男人走向骑着电瓶车的女人,然后伸出手去,让女人亲吻他的手心。也许有趣的,正是因为我的一无所知,如果一切了然于胸,那么我会视而不见。
  但是无知让我知道不能造次,只好简单的也伸出双手与马散的老父亲相握。粗砺的劳作的手,虽然马散依然年轻,但在握手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粗砺。
  马散比我小十岁,可是看起来显得比我还要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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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起回来的,还有马散三岁的儿子。看见孩子,马散撒欢儿似地扑上去,儿子又喜又惊的想要逃跑,被马散一把抓起,抱在怀里,亲热起来没完没了。
  细微的不同在于,和昨天的司机阿不力克木一样,塔吉克人也是像情人那样长时间地与孩子们唇吻,而不是像汉人那样,或者浅尝辙止,或者只以脸颊互搏。
  院门与群山同向东,待客仍在正房北屋。玄关以后,向下两级台阶的客厅,也是卧室。西侧是与里屋隔断的门墙,其余三面,均是土炕。炕上铺满彩绣的毛毯,美丽而温暖。屋顶开天窗,两扇玻璃窗,敞开一扇,屋里取暖的煤炉烟囱,直直地伸出窗外。马散与老父亲从玄关搬出几乎填满客厅的餐桌,然后在东侧的炕沿铺一条软垫,请我入座。
  而马散的母亲,已经端来塔吉克人的馍馍与酸奶——西屋应当是他们的厨房——摆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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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散的妻子与大女儿没有在家,小儿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着陌生人,可又怯生生地害怕,我伸手招呼他,他却不敢向前。
  他的父亲与祖母都认为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于是板起面孔用塔吉克语教育他,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握握手,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抱坐在腿上。
  我把第一勺酸奶喂给了他,三岁的孩子被礼貌束缚得无可奈何,只好浅尝了一小口,然后再不愿吃。
  马散倒是不见外,同一把勺子,我一勺,他一勺。
  我又想起了在莎车阿勒屯公园里的那杯冰淇淋。

  我耽搁了马散太多的时间。
  我并不想这样,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辞,就这样忽然闯进别人的家里,又吃又喝,然后抹嘴起身?
  后来我才知道,电话是马散的老父亲打过来的,他们要继续他们在院外开荒的工作。
  马散拎一把铁锨,他的母亲锁起门来跟着他,小儿子欢蹦乱跳在最后。老父亲已经在那里,蹲在地上,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捡起,抛开。
  塔什库尔干,音译自维吾尔语تاشقۇرغان,原意为石头城。石头城,本指前汉蒲犁国王城旧城,可确实也是塔县地貌的真实写照。
  马散和我说:"这里种地太难了,都是石头,太难了。"
  他并非一直住在这里,屋院也是新建,一切前因后果让他很愤怒。他一次又一次提起他微薄的收入,然后问我:
  "你的衣服多少钱?"
  "只够两件。"
  "你的鞋子多少钱?"
  "只够一双。"

  忽然下起了雨,身后的山峦忽然淡了,看不见雪顶,只看见雨云喷薄而出。
  戴着红领巾的塔吉克小姑娘快步地向山下跑,看见我,笑起来,然后继续跑,边跑边回头看身后。
  然后雨就下了起来。
  远远回望过去,马散一家仍然蹲在院外的地里,开垦他们的土地。
  塔什库尔干是很少下雨的。小姑娘不想被雨淋湿了漂亮的衣服,大人们却无所谓雨大雨小,不急不缓地走着。
  雨水只仿佛是凝结成滴的风。

  2014.06.17 22.01 新疆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塔什库尔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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