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内发扬小报风格,做了文章《纸媒的黄昏》,其实也是不确切。大陆由于时差的原因,再加之上下游的知沟差别,也不全在黄昏里。有的报纸分明已在暗夜里,有的就此湮灭无踪影,还有的还在苦熬着,想象黑夜无法吞没的黎明,可怜一片痴心妄想。
新张的上海报业集团使出兼并手段,造成新闻晚报关门大吉,我不觉得是坏事,也不觉得是好事。二十年前,报业是小舢板捆成"报业航母",那时候叫集约式发展,报纸越多越好,因为市场细分尚未完成,一家报纸抢占一个地盘,恨报纸不够多。
现在是恨报纸太多,可应对模式上与从前几无分别。只是体现在手法上,过去是报团下的扩张,现在仍是报团,只是要紧缩而已。还有人将上海报团的做法称之为改革,期待什么退出机制,真是不怕笑掉大牙。也可见,改革话语的流毒之深之广。
上海帮的做法之所以不是改革,是因为它不是在反对什么,它要改变的不是保守,要拥护的也不是先进。不过是在市场红利不够吃的时候,缩回党的母体,去吃政府预留的红利而已。如果说"纸媒的黄昏"是指报纸急不可耐地卸除社会属性,这恐怕是成立的。
有人还说,这么多年来死去的报纸多了去,为什么新闻晚报就不能死?这话不值得分析。九十年代,南京至少有两家报纸死掉,一是江苏经济报,二是服务导报。但它们死于抗争,死于它们所反对的东西。新闻晚报从来没反对过什么,就被赐了丹顶红,能一样吗?
大陆报纸十几年的好时光,根本上是与管制松弛有关。它的结果是,报纸可以一脚搭社会,另一只脚搭政府。这种通吃的状态,对读者来说,报纸代表权威,对政府则代表民意。可以说,报纸的胜利不是市场的胜利,而是这种双重属性的胜利。
有人说这轮报纸衰败,无关管制,只是技术使然。这句话若用来鞭策报人可以说说,用在结果分析上则显得首鼠两端。无疑,管制仍旧是关键原因。管制用了五年时间就收复了报纸,令报纸脚踩两只船的时代一去不返,除了向管制输诚,恨不得与社会断绝关系。
从前报纸停刊,办报的怨恨自己的多,似乎天不假年似的早死英雄。如今,报纸死掉了,可以堂皇地归咎为宣传部。这也是我不太理解的地方,也不知道管制者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做历史罪人,而让半真半假的报人逃脱罪责?管制者的智商一直是个硬伤。
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有人已经宣布:报纸必死。展江老师是最新放出这个狠话的教师。展江老师矢志推动新闻法,小车不倒只管推。不知道报纸死了,新闻法要立足何处?展老师又补白:新闻不死。当然,可以立于"新闻"之上,可要是没了新闻呢,新闻法算白瞎吗?
报纸上早就没了新闻,现在是舆论占上风。可在拥有遍地的阵地之后,舆论代替新闻,结果呢?舆情生意看涨,报团纷纷做这个生意。这也是很讽刺的地方,没新闻就没有真舆论,假如心脏都停止跳动了,舆情家再有本事,拿着一条直线能当金箍棒使吗?
我看新闻界还是改名的好,比如叫做舆论界。从前是采编与广告不分,现在是新闻与舆论不分。舆情生意的前提是有舆论,报纸等传媒奉旨撇清社会属性,却又要说从分析社会动态上盈利,然后卖给政府。政府很傻吗?你报纸都代表不了社会,政府能一直买账吗?
现在的宣传部办报,报团党委建在编辑部。但当宣传干部接管了报业办公室后,却发现管控报纸与经营报纸根本是两回事。又不能向谁抱怨,打赢阵地战,等于打掉牙吞肚里吃哑巴亏。宣传干事想到的,就是重回舆论流通的路径依赖,可这份行情怕是兜不住报业的。
他们终于实现两手抓的夙愿。一手抓没有新闻的"新闻生产",一手抓虚假舆论的"舆情分析",大陆报业进入的这种新模式,将使得报纸变得更加脆弱,"转型"之痛更加彻骨。因为报纸成了宣传部的产业,大陆传媒业经受的转型不是报人的转型,实质上是宣传干部的转型。
这样宣传干部裹挟着传媒业者的转型,初期必定会带来更多的排斥,更多的羞辱。因为他们不放心,甫一从党部大院降落从前管制对象的内部,很没有安全感,满眼都是"敌人",这让那种试图积极地接受报业之死的人变得难以为继。可见,转型比转世难多了。
很多时候,我都不承认这种所谓的"报纸转型""传媒转型",这些都是虚假的概念、是假问题。但这种虚假衍生的艰难不可能由那些宣传干部承担,他们会将其流布开来,甚至造成"改革"的气象。这也是为什么上海报团让人不齿的原因,你不能杀了人,还说是除病。
新闻晚报倒闭时,东方早报广撒英雄帖,招聘新媒体人员。两厢里的状况,被认为是新旧更替,更让人心寒。探索新媒体固然是好,据说有一个亿的资金,可这不过就是办张新报纸的起步价吗?要是能吸收新闻晚报剩下不能就业的80人,这才算一点仁义吧。
报纸谈了一辈子的新媒体,痴念嗔怨,百般不甘化作绕指硬。新媒体之于报纸,就像是在报人腹部植入了一条发了炎症、又不能切割的阑尾。谈论新媒体,从作为报纸发型渠道谈到内容为王,最后终于是不服气。一直到临死,新媒体都没有嫁给报纸,这就是旷世虐恋。
报纸苦守,也终于等到了稍微好一点的谈论时机。此时,门户做移动端,并且稍微向据说有内容生产优势的报纸靠拢了一毫米——可很快发现,报纸声称的内容生产优势现在是传说。数年来,优势内容尸骨无存了。谈新媒体的内容优势,还不如随便订阅个公众号呢。
新媒体的性质是与报纸传媒完全不同的,办报的很少敢承认这点。以技术数据为推动的新媒体形式,与印刷机推动的报纸是无法嫁接、易容的。办报思维本来应对新媒体就不够用,现在强硬插入宣传思维,这是作死的节奏。报纸不存在辜负新媒体的愧疚,因为两下无涉。
报纸要重新审视在内容生产上面临的崩溃,如果缺少这份检讨,新媒体不会是救命稻草。在上游舆论控制、下游情报买卖的流程下,内容置于何地,一辈子都在谈论"内容为王",这份痴情近乎弱智。朱学东后悔习得屠龙术,可很多人仍靠贩卖屠龙术蒙人。
大众正在成为越来越自在的内容供应者。过去,报纸都在强调专业,以区分与用户生产内容的悬殊,并暗示前后的高下。可这些年过来,专业早已不举,反倒是用户内容生产质量走高,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要以为考取记者资格就是专业,你难道忘了嘴巴上的封条了吗?
说到读者与报纸的关系上,自从前十来年塑造的读者意识成熟之后,也曾苦等了报纸赶上来,在等之不得的情况下,读者自顾前行,早就抛弃了报纸。在现有的内容生产枯竭的时候,报纸却要用新媒体强行开辟读者。如此盲目地寻求与读者再次合作,太尴尬了。
与十几年前相比,报纸进入的新阶段,是宣传干部全面走上传媒前台。作为这种变局的条件之一,就是祛除报业的竞争,以降低意识形态全面接管的难度。上海试验部院合办复旦新闻学院,坐稳了这种心态。赢了报纸的现在还不甘心,还要去赢报纸的来世。
反过来说,过往报纸生产的内容确实被审视了,但执行的是另外一套标准,进而全面更换报纸内容生产的流程,不止解决内容,还要解决生产内容的人。这就是院部合办新闻学院的逻辑所在。石扉客说,党和政府专治各种新闻理想。李良荣的门徒有用武之地了。
新闻理想作为一种组织化的价值忠诚,已经在大陆报业内部全军覆没。新闻学院学生的新闻理想,已经不能在报业实操中被激活。况且,在组织化的忠诚被打散之后,个人化的新闻理想将变得不合时宜,谁号称拥有,谁自讨没趣。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学院派断骨续接。
宣传官员接管报纸传媒,他们的一个性格特点就是很难被讨好、很难被安慰。如果告诉他们,现在正是开放新闻管制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信。报纸内容生产的弹性消失,将令报纸一钱不值,你不能造一个让别人敬而远之的笼子,这种精分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大陆新闻业名存实亡,这不是载体消亡的问题,而是新闻覆灭的问题。在社会的某个阶段,确实不需要新闻业,但谁也不能预料接下来是什么。宣传官员操作下的报业,只会死路一条。即使在某个时间节点,读者会聚了来,也只是看看报纸有无死绝而已。
2013年12月25日星期三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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