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自由与民主的讨论中，近来反覆出现的一个现象，就是有人，特意将自由与民主对立起来，然后再试图判断谁先谁后，孰重孰轻。于是，常常可以见到，诸如"自由先于民主"，"自由重于民主"等等说法。
这种过于简化的表述，脱离具体语境，语义也常常含糊不清；而一旦厘清它们的语境，则又可以发现，这些说辞，其实往往牵强附会，似是而非。
在我看来，自由与民主，至少可以放到三个维度来考察。
首先，可以从历史维度，考察自由与民主各自概念的起源，以及各自所对应的历史实例。其次，可以从现代政治理论与实践的维度，探讨自由与民主之间的联系。第三，也许是当下的争论的焦点所在，就是放在政治转型的维度，尤其是当代中国转型的语境之中，来分析自由与民主的角色与影响。
本文就先来看看历史维度中的自由与民主。
作为政治术语，自由与民主的概念起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古雅典民主时期。也许会令很多人惊奇，对于这个时期的雅典人来说，自由与民主，在观念上高度重合。正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其名着《政治学》（Politics）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
"民主城邦的基础，是自由…自由的一个原理，是人们同时是统治者，又是被统治者。…自由的另一个原理，是人们可以遵循自己的意愿，享受自由权利，作为自由人，而不是像奴隶那样生活…这是民主的另一个特征，如果一个人，不愿被他人统治，那么，他只能同时进行统治与被统治，并以此，实现基于平等的自由。"
由此可见，在亚里士多德的语境里，自由，就是雅典公民区别于奴隶，而享有的参与政治的民主权利。在古雅典时期，民主是一个宏观概念，指的是公民广泛参政的政治体制；而自由是一个微观概念，指的是民主政体之下的具体公民权利。二者相互依存，互为因果，无法分割。在这种语境下，争论自由与民主谁先谁后，孰重孰轻，并没有多少意义。
在这之后，"自由"一词，被众多学者，赋予了许多不同的含义，成为最容易被混淆的术语之一。今天比较公认的一个定义，即自由作为免于强制的状态，这一语义的用法，最早出现于17世纪，英国学者霍布斯（Hobbes）与洛克（Locke）等人的着作当中。在此，自由泛指一种不被强制的个体状态与社会关系，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各种权利的总和。与古雅典的"自由"语义相比，近代英国思想界的"自由"概念，更关注诸如私人财产、宗教信仰等等私人权利。
到了现代，人们又重新赋予自由更广泛的内涵。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联合国通过《世界人权宣言》，明确阐述了包括财产、信仰、言论、集会、选举等现代公民所应拥有的各种权利。这份宣言，在事实上成为今天谈论自由的语义基础。
同时，"民主"一词的含义，也伴随着英国政治制度的演进，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古雅典时期的民主，公民直接参与决策，这种制度被称为参与式民主，或直接民主。而在近代以后，发展壮大于英国的选举代议制，被称为代议制民主，或者间接民主。代议制民主，逐渐成为"民主"这一概念所对应的主要制度实体。
在今天，世界上大部分民主国家，所实行的制度，都是基于代议制民主。而类似于瑞士等某些欧洲小国，尤其在地方治理方面，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参与式民主特征。无论是参与式还是代议制，一人一票，公民参政，都是民主政治的核心理念。
但是，即便在近代概念上，自由也并没有先于民主而产生。 1640年英国清教革命之后，在清教军队"新模范军"（New Model Army）的青年将士当中，流行一种"平权运动"（Levellers），要求英国国民，普遍享有选举权利。这其实就是近代最早的民主运动之一。
这场民主运动，最终被军事首脑克伦威尔（Cromwell）压制下去。但在历史进程上，"平权"选举的民主观念，甚至还略早于近代自由概念的正式形成。只不过在当时，平权运动，并没有被冠于"民主"这一术语而已。 1649年5月17日，三名杰出的"平权"运动人士，遭到克伦威尔处决。后来，英国人将这一天称作"平权者之日"（Levellers’ Day）。英国牛津郡（Oxfordshire），会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活动，以纪念这些民主运动先驱。
即便是在近代概念上，自由并没有先于民主，反而是民主领先了自由。
英国光荣革命，被视作宪政革命的先河；而1689年所通过的《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s），则明文限制王权，保障议会以及国民的若干权利。这些权利，可以视作早期宪政之下的有限自由。
另一方面，英国国民的选举权的扩大，则是等到1832、1867、1884年的一系列改革法案付诸实施，才得以逐步实现。从英国的近代政治实践，这一非常狭窄的角度来说，可以认为，自由制度先于民主制度而得以巩固。
但是，这并非是一般的历史经验，而只是具有普通法传统的英国的特例。对于法国来说，在1789年的大革命时期，所颁布《人权和公民权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 and of the Citizen）当中，就规定了包括普选权在内的各项权利，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短暂的共和政权。因此，对于法国的政治实践而言，自由与民主同步发生。
尽管在后来，拿破仑（Napoleon）发动政变，建立独裁政权，这标志着法国革命失败。但在大革命时期，法国所产生的自由民主理念，以及与之相应的共和体制，则始终是近代法国转型的主轴。从法国的历史来看，自由并没有先于民主，自由与民主同始共生。
通过对历史的简短回顾，可以得出几个结论。
在古典意义上，以古雅典为例，自由与民主，是对同一种政体，分别从微观与宏观的阐述，是一体两面。
在近代意义上，以英国为例，民主观念的实际产生，甚至略早于自由观念。但在英国的早期宪政下，有限自由的制度实践，要早于民主的制度实践。但需要注意，这只是具有普通法传统的英国的特例，而并非一般性的历史经验。
在现代意义上，以《世界人权宣言》所宣扬的理念为代表，民主权利，是自由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由与民主，不可分割。
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以上的考察过程中，实际上隐含地，以法治作为衡量自由与民主实践的准绳。无论是对于古典风格的古雅典贤人立法，还是对于近现代风格的英国法国议会立法，法治秩序，是自由民主制度得以存在的基础。限于篇幅，这些话题，就不再深入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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