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喀什
离开喀什10年了。每当喀什或者新疆有新闻出现，各种朋友就以各种方式发来问候，安慰或各种问题。很多时候，回复或者答案都引来更多的问题或兴趣。因此，把答案或者经历写出来更直接，更有意义。这就有了这片贴子。
一、你在故乡还好吗？
我生在喀什，直到10年前离开，一直生活在南疆。
我在南疆时，经历了1030事件，巴仁乡事件，阿容汗阿吉遇刺，中央6号文件，及其他许多事件和人。我还与一些当事人有过接触。2008年的一次暴力恐怖袭击离我的原住处不超过200米。
按照西西河的传统，我就拿我的经历來讲讲喀什和南疆吧。
喀什的全名叫喀什噶尔，在地理，地貌，人文，政治上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
它北接独联体的吉尔吉斯和塔吉克斯坦，西邻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南连印度和西藏自治区，往东就是克州和阿克苏，库尔勒，吐鲁番，乌鲁木齐，哈密。过了星星峡，就到甘肃。新疆人把甘肃以远的内地就叫口里。
喀什到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路上距离是1478公里，离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1200公里，离吉尔吉斯首都比什凯克约600公里。到口里的路要长很多，很多。
在喀什，有草原，高山，戈壁，沙漠。因为常年干燥，下雨是个喜事。因此，与别的地方避雨，打伞不同，喀什下雨的时候，很多人往雨里跑。有的人爱惜小花帽，就往小花帽上套个塑料袋。这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喀什是维吾尔族的文化中心。音乐，舞蹈，文学，语言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如喀什地理地貌应因几大板块作用而千姿百态，喀什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也就充满了故事。想平淡都不行。
1,老叶,大叶,小叶和司马义的1030
1030事件发生在1980年,一个姓叶的汉族小伙子杀了一名维吾尔族农民,然后喀什就乱了。灌到我们耳朵的故事就更多了。1993年,大专毕业后我分配到了一家供销社下面的公司。当时社会治安不好,晚上要值夜。值夜时,老职工对这种措施颇不以为然,总以想当年来评价这种小题大作。这个用来忆往昔的事就是1030事件。
这个事件就发生在这家公司开的知青商店。调拨员老叶的儿子大叶和我的同事司马义就在店里工作。据司马义回忆,当时有个维吾尔族农民在掏大粪,大叶嫌难闻就去赶人。冲突就这样发生了。大叶后来就从商店里拿出了高压汽枪把这个农民打死了。这就是1030事件。
当天晚上维吾尔族的许多小伙子就把我们公司包围了,要抓人。公司里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就去堵大门,掩护汉族同事翻墙到旁边的院子去躲。后来大叶被判了刑。在伽师服完刑之后就留在了那里当采购。大叶的弟弟小叶后来也在这家公司当保管。所以大叶采购,老叶开票,小叶发货也成了蛮有意思的业务圈。
司马义没有忘记1030。我问司马义的看法时,他幽幽得说,大叶打架不行。据他回忆,那个掏大粪的个子很小,但大叶还是打不过,然后才用了枪。司马义当时也加入围堵掩护的队伍中,他觉得很丢人,因为大叶那么大的个子也没有用拳头把问题解决,害得他跟着没有面子。
1030事件上报后不久,国家的民族政策就有了一个政策和一个概念。一个政策,就是被称作乱邦的民族政策调整。胡耀邦和邓颖超提出,2000年中国的历史就是汉族压迫少数民族的历史,今后要帮少数民族翻身,要让少数民族真正当家作主。要大力提拔少数民族干部。1030事件中的打砸抢是弟弟打哥哥。
一个概念就是两个离不开。当时的南疆军区副政委的乌拉太也夫在一篇汇报材料中提出: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汉族也离不开少数民族。邓小平后来专门做出批示,并把这一提法也正式放到了民族政策中。后来这一提法又加上了少数民族也相互离不开,成了三个离不开。
2000年左右,胡耀邦的前保健医生到了喀什。老大夫走遍了全国,颇以保健医生的经历自豪。但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位医院的院长大声地说,在喀什的1030事件中,胡耀邦有罪啊。老大夫大惊失色。
2. 田崇峰和巴仁乡暴乱
1990年,武警的一个中队和我所在的高中成了共建单位。他们先拜访了我们学校,给我们做了队列表演。最出彩的是中尉指挥官,他是维吾尔族,1米8以上,笔直的身材,斧削的面容,鹰眼炯炯,口令干脆。战士们精神抖擞,让我们这些高中生们张着嘴看完了表演。没多久春节就要到了,我们就带着一台节目去慰问。这只部队太新了,老是搬地方,我们后来在香妃墓旁边的一个 学校找到了他们。表演中,战士们对校园歌曲和吉他弹唱远没有对一个女生成人化的演唱更有兴趣。这让我当时非常困惑。为了礼尚往来,两个战士給我们表演了抗击打动作。一个小个子从后面把一个大个子摔倒。大个子白白净净,有些不情愿。后来一个指挥官介绍说, 其实大个子是个格斗高手,叫田崇峰。
巴仁乡暴乱发生后,4中队最先冲了进去。因为没有开枪的命令,暴徒在外面开枪,武警在建筑物里躲避。后来得知两人被俘。一名维族军官,一名汉族士兵。经过战斗,军官被解救出来,士兵失踪。最后士兵的尸体在糞坑中找到了,头被砍的仅皮肉相连。这个士兵就是田崇峰。牺牲前,他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巴仁乡平暴后,四支队又和我们联谊过。队列表演大失水准。且不说中尉指挥官散乱的眼神,那慢了半拍的队列动作让瞎子都知道这支部队的战士蔑视着口令。从事迹展览中,我们才发现,田崇峰原来只比我们大两岁。
3. 阿荣汗阿吉和中央6号文件
我是1994年在巴基斯坦的拉瓦尔品地知道阿荣汗阿吉的。
在品地，有两栋和南疆有关系的地方。一个叫喀什之家，一个叫和田之家。两个地方都是有两地华人和华侨捐资建设维护的。住在这里的费用极低，但设施也极基本。所以，除非经济条件极差，遇到大难处，新疆人把这两个地方一般当做信息中心。我是和一群维吾尔同事到喀什之家的。在这里我遇到了买买提。买买提极廋，矮小，汉语非常流利，他对其他同住的同乡非常不屑，并对同屋竟然有一乌鲁木齐人表示愤慨。也许为了比较出其他人的浅薄无知，他唐僧似地给我讲他叔叔的故事。他的叔叔就是阿荣汗阿吉。在他的喋喋不休中，阿荣汗阿吉如何做塔里甫，阿訇，依马目，卡提甫，喀什的艾提尕，恰潘巴扎，政协，行署掌故沿革纷纷呈现。这次讲座对买买提是一次排遣孤独的宣泄，对我是一次难得的从非教科书种汲取知识的学习。这对我1996年后的工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两件事使1996年在南疆的历史上有着特殊的意义。
第一，中央6号文件。这个文件是对1980年来"乱邦"政策的反思和纠正。根据此文件精神，第一批援疆干部也来到了南疆。少数民族身份的特殊标签作用被弱化。政法手段的强化，文化教育中的民族内容也不再刻意强调。
第二，阿荣汗阿吉遇刺。两个歹徒刺了73岁的阿荣汗阿吉26刀。我1997年当第一次件到了他。老人廋小，矍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当记者问起他遇刺后的感受时，他慢慢地卷起了自己的袖子，给记者们看了他的伤口，然后说，一共26刀。各国的记者本来各种应该问题不断，火花四溅，但此时全部都沉默了。
穆斯林的早礼拜即日出之时。阿荣汗阿吉就是在早礼拜时遇刺的。身体恢复后，仍然坚持早礼拜。为了保护阿荣汗阿吉，专门给他配了两名警卫。两名警卫刚开始住在房顶上，公安局按时送饭。后来，警卫们要求不用送饭了。他们已经把阿荣汗阿吉家的厨房当作餐厅了。后来有一次问到警卫的情况时，阿荣汗阿吉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吃的太多了。后来就又在阿荣汗阿吉的亲戚里找了个小伙子做贴身警卫。每年库尔班节和肉孜节的早礼拜对每个穆斯林男子有着特殊意义。为了保卫阿荣汗阿吉，公安局就配了许多维族小伙子提前赶到清真寺抢到第一排尽量靠近他。看着他们，我忽然想起了北京雍和宫抢头香的香客。
4. 一万座清真寺，女孩的裤子和自行车，总统的翻译
文革中，清真寺被关闭。文革后，清真寺重新开放。80年代后，清真寺急剧增加。到2000年左右，喀什地区清真寺超过一万座。当时，喀什地区的总人口是320万，其中，维吾尔族约300万。也就是说，每300名穆斯林人口就有一座清真寺。绝大多数清真寺是不欢迎女性礼拜的，再减去16岁以下人口，大约每100名男性穆斯林人口就要供养一座。南疆的穆斯林盖清真寺的狂热觉不是别的地区能理解的。在疏勒县的国道路口，曾经盖了一座中型居麻清真寺。总面积约4000平方米。有帐可查的支出仅4万元。这座清真寺的大门上方写了四个汉字：清真大寺。后来这座清真被移至别处。问其原因，当地领导说有一位打领导说那四个子怎么看上去象清华大学。拆迁和重建也极为迅速，这座新的清真寺的政府投入甚至更低。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台比力克，就是地下教经点非法传授伊斯兰教。在发现的地下教经点中，有的孩子被打的体无完肤，甚至还有被打死的孩子。1990年代后，在南疆的农村出现了党员集体退党的群发性事件。有的党员甚至在礼拜时公开忏悔跟共产党走错了路。
在莎车县有的村子里，女孩子不敢骑自行车上学。因为有人会辱骂她们行为不检，她们的自行车胎会被扎破。如果女孩子穿了裤装，那更是伤风败俗，石头会不招而至。所以，为了让女孩子上学，几家会组织个驴车接送组，轮流接送。冬春季节，女孩会在裤子外面再套上裙子 。有一次，我在英国碰到一位日本女子也类似打扮。我问她是否是穆斯林。她告诉我日本有一部偶像剧有如此混搭。但在南疆，类似打扮绝对与时尚无关。
不过，南疆的伊斯兰教门派纷争也激烈异常。喀什北大桥的清真寺就对艾提尕颇有意见。
外国宗教势力的渗入和影响也存在。2000年6月，伊朗总统喀塔米访问喀什。行程总共有6个小时。为了做到安保万无一失，喀什真是竭尽所能。当时香妃墓和艾提尕都在维修。2天之内，水泥铺装的停车场和卫生间在香妃墓就盖好了。但预制板也把艾提尕的大殿给压垮了。在室内的活动只好转至室外。就在哈塔米总统即将抵达的当天上午，一位服务员找到了我，说多了一位外宾用早餐，我需要签单认可，以便结算。我的确发现外宾餐桌上多了一位。在我要求伊朗方面重新提供身份确认未果后，我把多出来的那一位请出餐厅，让他出示身份证明。他掏給我一张居民身份证，他来自莎车。此人被控制后，伊朗方面正式提出他是哈塔米总统访问喀什时的翻译，否则如何如何。此要求被理所当然的拒绝了。当时，一位外交部的副部长是陪同团长。1年侯，该副部长任外交部驻香港特派员并再访喀什，那时我才知道了在乌鲁木齐还为这个莎车翻译交锋的整个过程。就是这个莎车人，把整个行程耽误了一个小时。
5.维吾尔，猪
穆斯林对猪的忌讳，不必多言。但在喀什 我还真知道两个维吾尔族养猪的故事。
一个是英吉沙供销社的主任。他的猪养的不错。据他说，猪粪是农田最好的肥料，种什么，活什么。
还有一个是我的姑父，他是个维吾尔族，开着一个很大的养猪场。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二，他们一家给我的父母拜年。每年库尔班节和肉孜节，我们去他们家拜年。遇见过别维吾尔族亲戚，除了语言有些障碍，别的也没什么。
至于吃猪肉，就更没什么了。讲个笑话，真实的。有一次，我们去吉尔吉斯出差，我们买了一箱康师傅虾酱面。有一天，一位懂汉语的维吾尔族同事发现配料里头有一个白色的小包尽然是猪油。但是，我们仍然把全部的面都吃完了。
很多东西是忌讳，但不是禁忌。即使穆斯林吃了猪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不了解的人，把穆斯林和猪肉的事很当回事。在我看来，大可不必。
6.为什么要反对三恶？维吾尔族干部的本土版理解和回答
为什么要反对三恶势力（民族分裂，极端宗教，和恐怖主义）？报纸和文件上的文章和分析颇多，历史回顾与理论分析占了绝大多数。但就力量和冲击力而言，维吾尔族干部的本土版理解和回答绝对是更为掷地有声，力量感十足。
在讲到与三恶势力斗争时，我多次听到维吾尔族领导干部说，我们少数民族必须立场鲜明。如果三恶势力赢了，他们首先要干掉的就是我，然后我的就是我的家人。接着就是台下在座的各位少数民族干部和你们的家人。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少数民族干部没有第二条道路可以选择。
7. 送冯涛，血不会白流
我认识冯涛的哥哥有一段时间了。2001年2月的一天，当我听说冯涛牺牲的消息后就和媳妇二人去市公安局送了花圈，随了礼。第二天走路上班时，一辆考斯特面包车在马路上停了下来，司机招手让我上车。原本以为是一辆顺风车，结果这辆车直接开到了追悼会的现场，而且成了面包车队的头车。旁边坐的全是地区公安局的。
喀什的警察是全中国最棒的。没有视死如归的底气，没有舍我其谁的荣誉感，没有豪气冲天的自信，是干不了这档差使的。牛哄哄的作派和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的豪爽是他们的招牌。但这一天，车上的寂静让我觉得陌生。其实，整个城市都出奇的安静，车队静静的走，路旁的行人默默的站立着，人群中想说的话都写在横幅上。从广场到七里桥，路边站满了人。三六九队的人在车队经过时放响了鞭炮，第一次打破了寂静。
到烈士陵园后，冯军先跳动穴中把底部的石头理了一遍，然后一个姑娘又下去走了一遍。冯军上下时，许多只手帮忙。那个姑娘检查时，有一部梯子搭了起来。我认识那个姑娘，此时的她，象个仙女。此时的冯涛26岁，永远26岁。
下棺木前，一排警察战友鸣枪最后告别。
第二天，一位年轻的维吾尔同事告诉我，他陪两个警察哥们儿喝了一晚，哭了一晚。我问，你认识冯涛吗？他告诉我，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兄弟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我还记得几幅横幅：壮士走好，英雄永在。血，不会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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