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圭
6月2日，这天欧洲的头条新闻无疑是西班牙国王宣布退位。消息先由西班牙首相拉霍伊正式发布，国家电视台紧接着播送国王自述的退位告示。当天，媒体争相报道来自国内外的重要反馈。君主退位，近年已有比利时和荷兰以及罗马教皇的先例，西班牙国王跟进，也算时尚，但恐怕不单是为了时尚。据官方介绍，国王年初76岁生日时产生逊让王位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和王室幕僚长。3月底到4月初，先后告知政府首相和主要在野党负责人。经同他们两人商议，决定在5月底欧盟选举之后公布消息。
七十多年前，西班牙君主派将领佛朗哥起兵推翻共和政权，自任国家元首，但不当国王。他把流亡国外的波旁王室后裔童年胡安接回国内，按未来国王的要求予以精心培养，并在生前指定他为政权的接班人。胡安-卡洛斯在独裁政权安排下恢复王权，他当上国王不久就同独裁余孽分道扬镳。他开创君主立宪，同昔日废黜王权、现今倡导民主自由的社会党和共产党以及强大的左翼工会握手言欢。国王在位三十九年，遵守法规，倡导简朴，平易近人，民间口碑尚可，但念念不忘王室之权代代相传。
国王退位，社会为之轰动。一方面是对国王的溢美之词以及对新国王的期盼；另方面是对西班牙保留王权世袭的严重质疑和断然谴责。人民党和社会党以及这两大政党影响下的新闻媒体，高调赞扬国王爱国爱民，是民主事业的"主要推手"，"在不确定性和困难十分巨大的情况下为国家赢得了长时期的和平、自由、稳定和进步"。国王是"国家团结的中枢"，赢得全民感激。对王位继任人费利佩王子也褒奖备至，称其训练有素，品质高尚，坚信他将不负众望，领导国家开创21世纪新局面。两大政党之外的其他党派以及工会和非政府组织，虽然也肯定甚至感谢国王在位做出的历史贡献，但坚持认为西班牙现行政体模式需要改变，需要公民投票决定今后实行君主制或是共和制。国王宣布退位的同一天，西班牙四十个城市爆发反对君主制的集会游行，浩大的声势还在蔓延。
王子接班，当局安排紧凑，事事紧扣。社会热议，各说各话，不明白为何急于在6月18日登基日前完成一切。有权有势者维护现行制度，权势圈子外的力量强烈要求变革。有关此事的争论，尤其是君主制有否必要，双方看法迥然不同。
维护派说，国王为国家民主化和现代化功高盖世，他是西班牙的最佳形象大使和国家利益代言人。王位世袭，宪法所定，不容置喙。国王退位，缘于年迈体衰，病痛不断。骨盆骨折、膝盖受伤、静脉曲张、肺内结节、肌腱炎、跟腱断裂，三年多的时间做了十三次外科手术，拄着拐杖行走跌得脸青鼻肿，念讲稿磕磕巴巴，说话不连贯，国王的许多国务活动已由王位继承人费利佩王子履行。维护派说，王子历练许久，准备充分，人品优秀，经验成熟。某位共产党耆宿批判世袭制荒谬，同时却夸奖青年王子与腐败无染，会讲多种语言，给人以革新的希望。
执政党和体制派操办王位传承，路人皆知其用意何在。西班牙在经济危机中大难不死，开始出现复苏的好兆头，新国王登基，兴许一新带来万象新。老国王同体制派积极呼应，他在退位公告中说："一代新人具有正当理由要求充当（社会）主角，我本人所属的一代人在关键的历史时刻也曾如此。年轻的一代决意开创时代需求的种种变革，认真投身于应对明天的挑战。他们今天带着新的活力走上第一线，这是理所当然的。"言下之意，时代要求年轻一代出掌大权，王位授予王子就是做出榜样。西班牙尚未脱离政治经济前途悬乎不确定的处境，当权者正苦苦谋划加固体制稳定，王室急切需要王位安全传代，王子继位，恰好契合双方诉求。趁着体制派两党议员（80%以上议席）大局在握的时机，新国王登基，当机立断，万无一失，免得夜长梦多。一切顺理成章，完全无懈可击。
主张变革的势力则看法不同。他们认为君主制，即使是立宪的君主制，已经老朽，21世纪的民主制不需要国王，1978年宪法有关王权的规定已失时效。他们承认国王胡安-卡洛斯的历史功绩，但王室没有理由享有血统传承特权，要不要保持君主制必须由人民说了算。传统左翼力量（共产党、社会党青年组织、共和派政党、工会、绝大多数民间组织）以及在欧盟选举中显露头角的新兴力量（如PODEMOS, EPDD, CIUTADANS, LPD等），统统反对王室和体制内高层人士操纵王位传承，大力发动民众接连上街抗议，要求举行公民投票决定保持或是废黜君主制。UPyD, CiU, PNV这些介于体制派和激进派之间的政党，都说国家面临正视现实、修正法规的好机会，它们并未公开赞成王权传承，也不大可能站出来反对。批评对事不对人，颇有君子风度。对王室父权子承，一片讨伐声；讲到国王和王子其人，褒奖的居多。
公开反对君主制并非始于今日。早在七、八年前，加泰罗尼亚多次发生焚烧国王肖像事件。王室成员遭到公众嘘骂，此类事故也再三发生。国王退位，健康状况不好固然是原因，除此而外，王室丑闻不断，民意测验显示王室威望每况愈下，尤其不受年轻人欢迎。国际媒体一再披露国王的绯闻，国王在经济危机时期到博茨瓦纳参加猎捕大象，二驸马贪赃枉法被司法起诉，王室册封贵族引出地产腐败，此类事情使王室丧尽颜面，致使国王打猎受伤归来，公开保证下不为例，二公主不得不接受法庭传唤。王室成员爱护动物不穿兽皮服装，生活清廉简朴，这些长期营造的形象已经不再。有鉴于此，西班牙人的共和情结升温就毫不奇怪。
两大政党在欧盟选举中得票不到半数，但仍大权在握。在激进左派看来，体制派必定充分利用大选之前一年多的时间，设法延续现行体制。动用议会绝对优势操办王权传承，不会带来任何实质变化，无非是"在破烂物之上加一层新包装"，在人民中制造幻象，并彰显两党制依然在发挥效能。西班牙有过一次成功的民主过渡，有些左派组织殷切希望趁着这次王权交接，"开启一次新的公民性过度"，使国家走上共和制的发展轨道。很多西班牙人毕生追求共和，不少志士仁人献出了生命，幸存者对有生之年实行共和依然充满热情。
政府和议会，体制派中的朝野两方，看来事前做足了准备。发布消息，制造舆论，内阁紧急会议，议会特设议事日程，通过法案，王子登基，都会在"政治稳定中绝对正常地"（执政党总书记Cospedal所语）一一落实。但是质疑和反对君主制的人很多，可能越来越多，他们的呼声会陪伴着新国王就任，会经常对他发难。费利佩即将成为欧洲最年轻的国王，他可能胸有大志，愿意出力推进国家民主化和现代化，他必将面临巨大的挑战，首先是民间对君主制的反感和敌意，还有地方分裂主义对中央政府的对抗。即使新国王不做坏事，也必须接受民间的合理诉求，才能化解逆境。当国王，过好日子，是凡夫俗子的最大美梦；费利佩当了国王，问问他就会知道，国王的日子究竟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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