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纪行 之二十三 拜城
拜城西郊的米吉克,据说最初土地贫瘠,即便荒草也是稀疏寥落,人们称之为米尔米尔其格,维吾尔语意为羸弱的芨芨草。后来,米尔米尔其格省音为米吉克。
不知道那片贫瘠的土地,如今在米吉克乡的哪里。但肯定不是在库木买里村,库木买里村里小小的十字路口,水渠与白杨之后,是将丰收的麦田。还没有收割,在清晨舒缓的阳光下,一片彼此浸染的黄绿。
十字路口向北,左右各有一间烤馕的小店,他们让街头弥漫着烤熟的麦香。向东,有几家烧烤的小摊,没有烤肉,没有羊油在木炭上被焚烧而出的浓烈的烟。铁炙子上,只有一些清淡的豆制品,豆干豆皮素鸡。可以算作荤腥的,只有一把细细的清真火腿肠。最多的是土豆,已经煮好的带皮土豆,围坐在摊前的维吾尔人,似乎每个人都会要上一个两个,或者索性只要土豆。这大约也是为什么烧烤的小摊用的是维吾尔人很少用的炙子,土豆码在炙子上,烤透,滚烫地在食客面前的铁盘里蒸腾着热气。食客掂起来,手里翻滚着,就势捏着不是那么烫手的土豆皮,掰开,然后蘸些辣椒酱或者加盐的孜然粉,塞进嘴里。
南疆其他县城很少有见如拜城百姓般嗜好土豆,不像南疆的维吾尔县城,倒更像西北的汉人或者回民县城。一地的物产,才是决定一地何为美味的根本原因。县城里,维吾尔人聚集的随意哪处街角,便有一位维吾尔老太太,面前摆一只装满煮熟的土豆的竹篮。竹篮上,搭一条木板,木板上一盘切片的煮土豆,一碟辣椒,一碟孜然。最便宜的小食了,无论孩子还是大人,路过的时候想吃了,拈起一片来,蘸两次孜然,一片也就三口两口。
拜城之拜,音译自维吾尔语باي,Bay,巴依,意思就如同阿凡提里的巴依老爷,富庶、富有,自然也可衍生为富人,财主。想起阿凡提里总是脑满肠肥,大头小眼睛的巴依老板,也觉得拜城颇有喜感,所以我更乐于称拜城为巴依县。
巴依县初名拜城在光绪八年,当时,土豆已经在中国广泛种植。相对于其他种植在贫瘠土地上产量极低的农作物,改种土豆能够得到更多的淀粉,得到更多的热量来源以维系生命,也许正因为如此,高产土豆的拜城才可得名巴依。
只是这种巴依,就如同现在依然以土豆为主粮的地方,比如那些西北,多少令人感觉心酸。
米吉克的土地,依然有不少是汉人在耕种。
同车去米吉克的,像是依然在四川那样背着背篓的女人,询问司机还去不去哪里,知道只停在库木买里村时,低声抱怨一句:"那还有好远哦。"然后下车来,一个人向西走远,背着背篓,背篓里大约是她在县城里没有卖完的蔬菜。
还有坐在我前排的维吾尔人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儿子。在路边买了两大袋最大尺寸的烤馕,父亲提一袋,小儿子提一袋,太大了,垂下手臂要拖在地上,于是几乎是捧在怀里。向南的路口有一辆马车,南去的人们太多了,居然挤坐不下。谁也不愿意落下,没有办法,一辆装满不知道塞着些什么的编织袋的电动三轮车也被拦下。赶马车的白胡子维吾尔老人安排两位也提着大袋烤馕的汉人就和在三轮车的驾驶座上,这才谁也不会被落下。
小儿子看起来怎么也有六七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黏着腻着父亲的儿子。母亲与大儿子坐在那边,父亲与小儿子坐在这边,一路上小儿子简直每分每秒都在闹爸爸,捏爸爸的脸,搂爸爸的脖子,然后时不时深深地吻上去。父亲也乐意和儿子闹,捏回来,搂回来,也吻回来。或者抵着头,吐着舌头扮鬼脸,大儿子那边沉稳冷静地与妈妈肩并肩坐着,闹作一团的父亲反而像是小儿子没有长大的兄弟。
父亲抬起右手闹儿子的时候,一瞬间我看见他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指头齐齐截断,断茬的伤口似乎还没有完全愈合。戴着鸭舌帽的父亲看起来已经显得很是苍老了,虽然从他儿子的年龄上判断他还并没有老去,也许是生活过得并不容易,虽然和儿子坐在一起回家的时候他是那么快乐。
同样是在乡里,米吉克乡恬静而安详,远不像在莎车托木吾斯塘乡那般紧张与危险。人们穿着轻松,有年轻的姑娘拖着拉杆鞋,轻快地从乡里深处走来,临街杂货铺熟识的女人与她打着招呼,她大声地回应着,就像是在背着背篓的大嗓门的四川。
十字路口有回县城的公交汽车,我掂着三串烤豆腐干与素鸡跳上已经发动的汽车,前排两个学生模样的维吾尔姑娘回头看见,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我狼狈模样。后来,在前面的村口,又从后门跳上来两个维吾尔男孩子,与我同坐在后排。前面的姑娘再次回头张望,再次笑了起来,也许是喜欢上一个陌生男孩子害羞的笑。男孩子们显然感受了电光火石间的好感,相视一笑,然后会意地向前坐过去,再坐过去一排,直到坐在姑娘们的身后。
却反而拘束了,只是默默地坐着,姑娘们也再没有回头。
一起在民俗街下车,那是公交汽车的终点站。
所谓民俗街,其实就是一条并不算长的商业步行街,服装店与饭馆交错在一起,绝大多数是由维吾尔人在经营。服装店门外,幌子一样挑着各色的丝袜,店里大多也是世俗化的服饰,唯一能够称之为民俗的,大约也只有维吾尔饭馆里的烤肉烤包子。
有意无意的,民俗街似乎也是拜城汉人与维吾尔人彼此生活的分水岭。民俗街南口在交通路,北口在胜利路,是拜城的两条交通干线,拜城大约也沿着这两条干线东西分布。
汉人主要生活在城西,我住的宾馆楼下,交通路边,一排南充人的四川饭馆,空气中几乎都溢满了川菜与火锅的香腻。
连排的川菜馆对面,是连排的风化场所。比叶城更多的门脸,年纪不小的女人们匿身在昏暗的门后。但是他们涂摸得雪白的面孔却是令人难以忽略的,张望着走在门外恰巧纷纷若有所思,步履徘徊的男人们。
风化场所大约是最完美的民族大团结与宗教大团结的样本。雪白的面孔,有汉族女人,有维吾尔族女人;徘徊的步履,有汉族男人,有维吾尔男人。我并不清楚他们信仰什么,孔圣人,佛祖还是安拉,但是在风化场合,大约他们只信仰他们体内的荷尔蒙,唯一能让他们有是非观的只是雪白面孔的美丑,至于其他,各自归天吧。
当然,夹杂在性欲之中的,还有赌瘾。而且生意最好的,是伺候财瘾的一间名为新叙府茶园的麻将馆。四五桌麻将,二三十国手,四五十看客,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一片详和。
至于维吾尔人,自然主要生活在城东,起点大约就在距离民俗街北口不远的拜城清真寺。
清真寺紧临着人行道而建,门前没有宽阔的广场,自然也没有许多宗教人士聚集。清真寺内似乎正在维修,院门紧锁,以至于一个带着篮球的维吾尔男孩子,捶了半天铁门,也没有人出来为他开门。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一脸茫然。我指了指怀中的篮球,于是我们在清真寺门前玩了会儿篮球。
由清真寺向东,直到亚吐尔乡,路旁没有再见着任何一家四川菜馆。
即便彼此愿意,但是信仰与禁忌的不同,让汉人与维吾尔人很难生活在一处,或者说,穆斯林很难与任何非穆斯林生活在一处,其中原因是显而易见,人尽皆知的。以新疆为例,无论一座县城是趋于保守化而还是趋于世俗化,无论汉人与维吾尔人日常交往疏离还是频繁,但最终的生活,回到家里直到明天的生活开始之前,彼此全无瓜葛。
而这样的割裂,似乎又全然无解。
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分水岭,总是如有雪顶的山峦一般,横亘在每座南疆的县城之中。
亚吐尔乡远比米吉克乡繁华,新建的学校与街道,对口支援方是中国最为富裕的温州。亚吐尔,维吾尔语意为沟岸上的烽燧。据传以前在亚吐尔乡东面有宽阔的沟壑,沟岸筑有烽燧,因此而得名。只是现在,我沿着东向的道路走到尽头,也没有看见半点关于沟壑与烽燧的踪迹。
向西是一条通往乡村深处的土路,路口拴着四匹拉着车的牲口,一匹马与三头驴,无数的蚊蝇让它们很焦躁。最可怜的是那匹马,大概是不愿意马尾扫着坐在马车上的人,马车主人把马尾系在了马缰绳上。健壮的枣红马儿屡屡希望用马尾驱赶身上的蚊蝇,可是甩动马尾的努力只是被缰绳牵挂着一阵阵的痛,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土路的深处,却是一片安宁。土路两旁有白杨,还有已经长到一人高的玉米。白杨林下,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小伙子一直在努力劝说着姑娘。我走过去的时候,姑娘一次又一次躲开小伙子的脸,不愿意看见他。而我走回去的时候,姑娘凝视着小伙子的眼,羞怯地笑着。
我没有走到最深处的村里,西边的天空已经浓黑,仿佛有人把墨笔浸在了清水中。
昨天傍晚,我来拜城的时候,已是一路的雨,似乎我遇上了拜城最绵密的雨季。
我最终还是没有在暴雨落下之前赶回宾馆,大约只差五分钟,我被困在了胜利路48号的一家面包房里。雷暴雨,而且夹杂着玉米粒大的冰雹,面包房的胜利路,不多时候已经积满了半尺深的水。
冰雹来的时候,气温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度,一阵阵仿佛冬天的寒风,拼命灌进面包房里。
面包房的姑娘探出身子,招呼躲在门外屋檐下的汉人与维吾尔人进店躲躲,"店里暖和。"
不知道是躲雨的维吾尔人听不懂汉语,还是他们不愿意走进出售食品的汉人店铺,走进面包房躲雨的,只有那位汉人。
他穿得很厚,绿布军装下,还有厚厚的中山装与衬衣。藏青色的裤子很肥,里面似乎也衬着秋裤。还有一双旧的已经满布裂纹的大皮鞋。坐在面包房里,掏出他的显示屏已经破碎的手机,放着声音巨大的音乐。
他似乎总在那里,与面包房里的姑娘们都已经是熟识的模样。
老严,说书人一般,我只是问着他家乡在重庆哪里,他便把出重庆下三峡的各县一一讲了出来:
"涪陵,有榨菜;我们那里有鬼城,晓不晓得是哪里?"
"对头,丰都。万县。云阳,那里有张飞庙。再有奉见。"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晓不晓得是谁的诗?"
"对头,李白。"
我说着李白,打着哈哈又走到了门外。老严嗓门巨大,每一句几乎都是运足底气喊将出来。
屋子里,摆着他随身带着的两把小马扎,还有一把老式的大雨伞。小马扎让我以为老严只是出来遛弯被困雨中,我问他是不是孩子们在拜城工作。
他说不是,就只有他一个人。然后指了指泛泛的北边,说住在那里,而且才来几来。
我实在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位老人,为何会独身来到遥远的南疆。
他说,"看相。"
他指着看相谋生,但是显然这项谋生并不容易,所以他才会看出来如此落魄与寒苦。
因为这场雨,老严说起他在丰都时遇到的最大的雨,那年长江有最大的洪水,一九八一年,"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还在上中学。"一九八一年是我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年份,而在那个年份里只是一名初中生的孩子,忽然这样苍老的站在我的面前,这种令人感觉恍惚的岁月的震撼,让我甚至完全没有听见他说的关于那次洪水的一切。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严已经开始在说他这一趟的行程。
从丰都老家出来,去了湖北,襄樊与十堰。然后是河南,南阳、郑州。再向北,到山西,太原。继续向北,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包头。再走宁夏,银川,最后到了新疆,从库尔勒来了拜城。
我问他下一站是哪里?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再看吧。
也许是乌鲁木齐。
这是他的旅行,他没有人知道的旅行。
后来,雨小了,我打算回来。
我和他说:"走了。"
"走了。"
"我这边走,您哪边走?您在哪儿看相?"
"就是这里。"
他指着他原先避雨的屋檐下。
2014.06.24 23:06 新疆阿克苏地区拜城县交通路 艺欣酒店
南疆纪行 之二十四 库车
终于到库车。终于到龟兹。
终于到安西。
前年未结束的出塞曲,终于也在今天完结。
东出拜城克孜尔乡,307省道与轮克路十字路口,一道武装哨卡;库车盐水沟,轮克路与217国道路口前,再一道武装哨卡。出伽师以后,这是我顺利逃避身份证查验,连续成功闯过的第三道与第四道武装哨卡。
也许如果我早知道,一路以来的武装哨卡,大多都可以如此轻松通关。正常情况,客车乘客应当排队通过一条有监控探头的狭长的通道,然后自行将身份证放置在身份证查验机上联网查验身份,绿灯亮起,也即是确定没有问题以后,完成一次通关。自入塔里木盆地南缘以后,和田与喀什地区的哨卡,维吾尔警察大多漫不经心,客车上的老人与妇女仿佛得到天然的豁免权,没有半点要下车的意思,径自坐在客车上随车通关,并没有任何警察过问。而在塔里木盆地东缘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哨卡,警察总还会上车监督所有乘客下车。
更为疏忽的问题是,乘客自觉自愿下车以后,却没有警察监督人们是否经由通道通关;或者即便经由通道通关,所有警察也只是坐在检查站内低头观看显示身份证信息的监视屏,并没有警察在通关监督人们是否验证身份证。
伽师去巴楚,在农三师伽师总场的检查站前,半车的维吾尔乘客也许是因为熟悉情况,大多岿然不动。半车汉人倒是老老实实地全部下车,包括所有的女人,奇观是在许多回伽师的骑自行车与摩托车的维吾尔人的注视下,一队汉人接受维吾尔警察的身份证查验,而一车维吾尔人坐在客车上,轻松地随车通过。哨卡内只有一位维吾尔警察埋头在监视屏上,我有些愤慨,愤慨于形式主义,愤慨于自己和其他汉人面对不公时的沉默,有些故意的,索性直接从通道外走过。
没有人过问。
巴楚到阿克苏,没有检查站。阿克苏到拜城,在拜城西界的察尔齐镇察尔齐巴扎村外,检查站外终于有维吾尔警察愿意站出来,但是依然没有干涉半车没有下车的女人与老或半老的人们。有警察监视总不能直接从通道外走过,但是可以从通道内直接走过。像他们的司机一样,在通道内维吾尔人也喜欢超越,许多人同时出现在排着队的我的前面。拥挤在一处,警察依然只在哨卡的茶色玻璃后面,那我索性再尝试不查验身份证,直接走出通道。
没有人过问。
今天出拜城与入库车的检查站,大体依然如此。出拜城的检查站我直接从通道外走过,原来已经有许多维吾尔人也知道这种伎俩,我们三五成群的,大摇大摆通过。即便如此,我觉得检查站依然要表彰我们的奉公守法,我们毕竟还下车走过。
入库车的检查站,有汉人警察,但是同样的懈怠,但是好歹有警察愿意坐在路旁的警车里,远远张望着,算是监督。我假装拿着身份证,排队走到身份证检验机前,假装拿着身份证放在查验机上,然后通过,再假装把身份证放回钱包里。
没有人过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幼稚,在民丰的时候,我还以为不慎搭乘客车的恐怖分子,可以在检查站前下车,抄小路或直接经由戈壁绕行关卡以后,再继续搭车。这多么幼稚与肤浅?直接走过检查站就是。
然后嘲笑那些拿着身份证在排队的人们,只有好人才会任人摆布。
库车。龟兹。
"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
"龟兹国,汉时旧国,都白山之南百七十里,东去焉耆九百里,南去于阗千四百里,西去疏勒千五百里,西北去突厥牙六百余里,东南去瓜州三千一百里。龟兹王姓白,字苏尼咥。都城方六里。胜兵者数千。风俗与焉耆同。龟兹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师子座。龟兹国土产多稻、粟、菽、麦,饶铜、铁、铅、麖皮、铙沙、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隋大业中,龟兹国王遣使贡方物。"
延城,今库车东郊,哈拉墩,皮朗古城。
西域大国。
佛国。
"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唐于龟兹设安西都护府,抚宁西域,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国。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国城内,管戍兵二万四千人。
如今在库车,宣传与追忆的,只有龟兹。唐时安西大都护府的荣耀,似乎不见踪迹。其实,即便是龟兹,除却龟兹这个名字之外,除却远处几座残破的石窟——比如我过克孜尔乡也未去的克改尔石窟,又有什么踪迹可以追寻?
喀喇汗国皈依伊斯兰教,对西域诸佛国的圣战,南向于阗,北向龟兹。喀喇汗国以后,同样皈依伊斯兰的东察合台汗国秃黑鲁帖木儿继续圣战。拆除佛寺,捣毁佛像,焚烧佛经,屠杀僧侣。绵延千载的龟兹文化至此灭绝,僧侣或改宗伊斯兰,或逃亡他国,或者坚定信仰,惨遭屠戮。
何止七百年前的东察合台汗国,即便现在,塔利班的阿富汗,巴米扬大佛依然在劫难逃。若是大佛下有一众伴侣,命运怕是也与七百年前别无二样。
库车县城,东西走向。
清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大小和卓叛乱至此,正式定名库车。光绪九年,设库车直隶厅,隶属阿克苏道;二十八年,改为库直直隶州,领辖沙雅县。民国二年,改为库车县。
《新疆图志》载库车城,"城内四里六分,东、南、北三面形圆,西面形方。"平定大小和卓判断以后,城内筑新城,即汉城,或称满城,原城称老城,或称回城。
乾隆五十八年,重修库车城郭,开四门:
东门称苏库吾克,意即水门,因门对库车河;
南门称古力巴格库吾克,因门外为古力巴格村;
西门称夏玛勒巴格库吾克,后封闭不开;
北门称巴依库吾克,巴依即巴依县,拜城,因去拜城均出此门。
四门名称由维吾尔百姓约定俗成,并无官定名称。
由拜城至库车,路线大约与清时并无不同,依然由库车北门入城。最初见着的,便是保存依然大体完整的汉城北城垣。林基路街南北向穿汉城而过,再折向东,过库车河,天山中路与天山西路,横贯现在的库车县城,直到库车客运站,已经是库车西郊。
如果把东西向的天山路等分,大约西侧的六分乃至七分,都是很少见到汉人的维吾尔人聚居区。尤其是库车河左右,甚至维吾尔饭馆里的菜单也不再标注汉语,中国移动在公交汽车车站灯箱里做的广告,也全部是维吾尔语,如果不是店铺招牌强制的双语对照,简直如同身在某个中东国家。
菜单压在餐桌的玻璃板下,除了阿拉伯数字的价格,茫然无措。接待客人的维吾尔姑娘,也不能说任何一句汉语,甚至听不懂,甚至听不懂我只说了两个汉字的:抓饭。
我有些后悔没有随身带着在民丰新华书店买的那本汉字注音维吾尔语基础教材。
姑娘有些无助地张望着老板,还好老板是懂汉语的,"抓饭,没有没有。"后来,从他口述的汉语菜单里我点了一份听起来适合我现在肠胃的清淡的"白面"。半晌"白面"端上桌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份油腻的"拌面"。
库车河河面宽阔,但是却只有一脉不宽的河水贴着河床西岸,自北向南流过。
河水极其混浊,夹杂着大量的泥沙。
桥下一坑河水里,几个维吾尔孩子扑腾着水玩。最大的孩子,独享着用封箱胶带缠在一起的泡沫板做成的浮筏,小些的不会游泳的孩子,只好把泡沫板塞在大大的裤衩里,扑腾几下,没有浮起来,却把大裤衩扯下来,在小朋友圈子里很是丢人。
桥上很多乞丐。西侧桥堍前的广场,是热闹的巴扎。广场外,有最多穆斯林来礼拜的热斯坦清真寺。在维吾尔人的世界里,乞丐大多围绕着清真寺乞讨,一如在汉人的世界里,佛寺门前总也会聚集着大量乞丐一样。
也许乞丐以为有宗教信仰的人更为慈善,更愿意施舍。其实我见着的这些信仰只为度己,而非度人,他们伸着乞讨的手,人们从他们面前来来往往。愿意施舍的人,少之又少。
两侧桥堍左右有浓烈的臭味,汉城北城垣外也是同样,城垣底部被天长日久的随意排泄冲刷掏空。街对面维吾尔饭馆的老板径直走过来,屈膝蹲下,我正诧异他为何要在正午并且南向礼拜的时候,只见他掏出那话儿,就在人行道的边上,甚至远离墙垣。那边正打算走过来的维吾尔小姑娘,远远望见,忙不迭地跳下人行道,几乎绕到公路正中,快步穿过。
我终于在正午的烈日下走到库特鲁克欧尔达村,走到汉城的西侧墙垣外,却见着如墨般的乌云正从北侧天山南脉的山峦上汹涌扑来,雷声隐隐。而乌云的前锋,瞬间已经掩去阳光。昨天在拜城的雷暴雨让我心有余悸,果断回返。
城垣下,电动三轮车车夫终于愿意走近墙垣,走过的维吾尔姑娘依然还要绕远通过。
"库车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文保牌下,遗矢遍地。
搭公交汽车再回库车河,雨势已经渐浓。
桥头摆着钱币摊的维吾尔白胡子老人,正在收拾他摊子上的宝贝纸币,今天的生意要提早结束了。
能够在某地的老城里发现售卖旧货的地摊,令人兴奋。虽然其中大多是烂街的赝品,但是偶尔寻着一件两件价格不高却极有收藏价值的玩意儿,才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最初进城路过库车桥时已经注意到他,在汉人聚居的东城住下,片刻没有停留,立刻回返库车桥。
最先与我搭话的,却是坐在他身后的胖胖的女乞丐,半个臀部裸露在外面,要我手中的大半瓶水。水是一个漂亮的维吾尔男孩子带着我在街边找到维吾尔超市里买到的,遇见他的时候,我正在排摆在一处房屋废墟上的两张维吾尔墓地里用的床形木栅。
他跳到我眼前,比划着要拍照片。他似乎正害着结膜炎,眼睛红红的流着泪水。
看到自己的照片,他笑起来,然后转身就走。边走边回过头来看我,看见我拉着一家其实已经关门的杂货铺的店门,他跑过来问我要做什么?我说买水,他这才带着我去找街角的那家大而幽深的超市。我招呼着又要走开的他,要给他也买一瓶水,他无论如何也不要,揉着眼睛,穿过汽车横冲直撞的十字路口走远。
老人的钱币摊上,玻璃板下压着不少的各国纸币,来往的维吾尔人对花花绿绿的纸币很有兴趣。现在的局势,维吾尔人如果想要出国旅行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当然这本来也不容易,所以摸一摸那些纸币,全当是体验遥不可及的异域的气氛吧。
一串铜钱里,大多是后铸的用作纪念册里的仿制清代制钱。几枚锈色很漂亮的开元通宝,还有一枚宝伊局的红铜光绪元宝当百大钱。老人看见我有兴趣,伸出三根手指告诉我价格。三百并不贵,但是钱的品相太差,字口已经被磨损得有些漫漶了。
我问他还有更好的吗?他一迭声地说着"很贵的,很贵的。"从摆在摊子下的木箱里摸出一小只布口袋,口袋里掏出的宝贝,包裹着厚厚的手纸。"很贵的。三千五百块。"上手的是一枚大中通宝小平大钱,背穿上"京"字。
他知道我买不起,于是又像一层层剥出来那样再一层层包回去。旁边围观的人们,眼神艳羡。
权当是真品并且真如那般珍贵吧。
库车河的上游,墨黑色的云几乎要溶在河水中,风也乍然寒冷,一如昨天在拜城,我知道暴雨瞬间将到。
但是我依然打算走到库车大寺,临街有许多的店铺,我总不至于无处避雨。
庆幸的是,雨终于等我走到了库车大寺。就当我坐在库车大寺的门楼下,片刻,暴雨如约而至。
电闪雷鸣,可是雨却始终没有更大,雨似乎绕过了库车,直到雷声从天北滚落到天南,雨依然还是那样,后继乏力。人们开始感觉不屑,没有人再躲雨,生活只仿佛略一迟疑,然后一切如常。
库车大寺是伊斯兰教攻灭龟兹以后,在库车兴趣的第一座清真寺。初为土建寺院,明时改作木构,民国十二年重修后遭大火焚毁,民国二十年重建。砖拱门楼应当是八十年代补筑。十二年前,库车县人民政府出资两百余万元再次重修。
十二年前的两百万,可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民国二十年,由库车人艾里木阿吉私人出资重建的礼拜大殿,雨中空无一人。
这是我在南疆进入的第一座清真寺,也是第一次进入礼拜大殿。库车大寺如同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辟为旅游景点,十五块钱的门票,任何人均可进入。铺满地毯的礼拜大殿里存放着不少个人物品,依然在实际使用。前方的小厅里,暗如永夜。隐约能看见一张如王座般的木椅,几撂经书,以及浓烈得无以化解的脚臭。
库车大寺前的小巷,东口就是库车城东门苏库吾克曾经的位置。一间杂货铺,买一瓶水,坐在棚下等着最后零星的雨散去。
雨水落在地砖上,会有一瞬间的明亮,转瞬暗淡,然后浸入地砖,消失于无。
忽然看见一个胖胖的汉人姑娘,撑着伞,走进对面的窄巷。
抬头看巷口电线杆上的路牌,原来那里有库车县第五中学。
天又重归晴朗。
我搭公交汽车向东,一路向东,直到库车客运站。
重见世俗化的繁华。我带着的唯一一件合适在夏季穿着的外套,在从若羌去且末的客车上,过道里被那位胖胖的红衣女人挤我的时候,挂在车座上被撕破。一路以来,我都穿着一件破衣裳,还丢了一件T恤。
终于在繁华的大市场里,我又买了两件新T恤。还有,两斤库车小白杏。
很甜,我开始感觉幸福。
回来的公交汽车上,我又遇见了自入南疆以来的,第一位维吾尔女司机。
温和地开着车,温和地看着人们上下,温和地走远。
2014.06.26 01:40 新疆阿克苏地区库车县天山东路 99快捷宾馆
Shop Amazon's New Kindle Fire 相关日志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